寬廣明亮的神殿兩側，身穿白色長裙戴着頭紗的少女神使們，在聖女的影子下唱起頌歌。
在清晨裹挾鳥鳴的微風當中，這些出身貴族的孩子們嘰嘰喳喳地交談着，時不時有幾聲銀鈴般的笑聲從隊伍裏傳出。
“姐姐姐姐，我們排一起吧！”
星緹紗轉過頭看着雪蜜兒，遲疑了一下才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有一說一，雪蜜兒很漂亮，五官精緻長相可愛，編成麥穗狀斜劉海的漸變紫色長髮柔軟順滑打成兩條麻花辮，和綠寶石一般清澈的大眼睛在彩窗投下的光斑中閃閃發光。
有這麼個姑娘站在旁邊確實很養眼。
但是星緹紗總覺得雪蜜兒靠近自己會讓她想起腦袋搬家的感覺。
還有……同伴們一個個慘死在吸血鬼手裏的記憶，這些東西在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現並不是什麼好的感受。
即使此時的雪蜜兒也只有十三歲而已，但是看着她星緹紗就會想到自己“上一次”意識消失前最後看到的，雪蜜兒坐在高高的觀刑臺上依偎在那個吸血鬼洛德萊懷裏的場面。
多少有點噁心。
但是如果不答應似乎顯得很奇怪，畢竟自己過去和雪蜜兒關係確實很好，加上此時還沒有人站到她旁邊，她也沒有理由拒絕雪蜜兒。
再說其他人不站在她旁邊本來就是因爲知道她和雪蜜兒關係好，搶了這個位置等於得罪人，星緹紗並不想讓別人莫名其妙地惹上麻煩。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雪蜜兒蹦蹦噠噠貼到了星緹紗旁邊，也不管星緹紗似乎是在想問題就又開始嘚吧嘚吧剛纔她交到了哪些朋友。
好吵。
星緹紗感覺頭有點痛——雪蜜兒說的這幾個人，和她“夢中”的記憶，全部一一對應上了。
“姐姐我和你說，安琪兒的人真的好好，我們剛認識她就邀請我去她家玩，還誇我可愛。”
安琪兒，和雪蜜兒一起叛變，雪蜜兒叛變後的心腹，後來嫁給了吸血鬼政權的羅斯特大公。
“珍妮特她的手好巧，你看這是她自己做的巧克力餅乾，我特意給姐姐你留的哦，珍妮特的頭髮和眼睛也是巧克力色的，看上去就好想咬一口。”
珍妮特，後期帶着起義軍的機密文件投敵，不過投敵後不久就因爲和雪蜜兒二女爭一男爭風喫醋而撕破臉大打出手，被早已對雪蜜兒情根深種只寵愛雪蜜兒一人的洛德萊用放血酷刑折磨死了。
——自己不當人結果落得個裏外不是人的下場，只能說是活該了，星緹紗想不出什麼別的好詞。
後面還有幾個，也全部和星緹紗的記憶重合，毛骨悚然的同時似乎心裏一塊石頭落地了，就像是預估自己不及格的學生看到試卷上的五十九分一樣。
——果然不是夢。
那如果那時候那些記憶是真實的，此時此刻的自己，是在死亡時的走馬燈裏，還是……
回到過去了嗎？
星緹紗擡頭，目光猛然對上了神臺上大聖女的雙眼。
“請各位保持謙卑和肅靜。”
穿着祭司服飾的女老師，帶着十名神使少女在神聖空靈的頌歌聲中，完成了跪在大聖女石像前的禱告。她站起來轉過身目光掃過衆人，原本不斷的細碎交談聲立刻安靜了下來。
“本屆的帝國魔法學院分班測試即將開始，我是你們的主考官米珈莉希薇莉絲貝婭斯特。很高興能主持各位未來帝國棟樑的入學考試，本次測試——各位同學，我說過了，在大聖女面前請保持謙卑。”
學生們聞言面面相覷，最終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星緹紗身上。
“姐姐！”看到此刻的星緹紗卻是完全沒有注意到周遭的情況一般，仍然擡着頭注視這高臺之上大聖女那俯視着芸芸衆生的眼睛，雪蜜兒焦急地用氣聲提醒她，“姐姐！”
“啊？”
星緹紗卻是彷彿這下才猛然回過神，她看了看雪蜜兒那一臉着急，又看到老師有些不悅的目光，這才反應過來。
“抱歉，晚輩歌秋羅第十一代王儲星緹紗緋歌麗塔貝婭斯特有失尊敬，請大聖女恕罪。”
星緹紗向着聖女神像低下頭鞠躬行禮，與此同時她能感覺到身後其他同樣出身貴族和皇族的同學們各異的視線。
疑惑不解，隔岸觀火，擔心亦或者幸災樂禍。
然而星緹紗只是將頭埋得更低，無聲且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大聖女的面前嗎？
星緹紗那被劉海投下陰影所遮蔽的雙眼微微眯着，在這明令禁止“直視聖女神像”這樣不敬行爲的神殿裏，星緹紗分明覺得大聖女那雙帶着笑意的眼睛正俯視着這荒唐的人間。
此刻的神殿裏，出身各個家族的學生們已經開始拉幫結派勾心鬥角，而那些平民和奴隸出身的孩子卻根本沒有資格踏進這裏。
而這所謂的分班測試，也不過是走過場的□□罷了。
在大聖女建立歌秋羅兩百年之後的此時此刻，所謂帝國魔法學院早已由最初的魔法師軍校，逐漸演變成了被貴族們壟斷了入學名額乃至分班資格的鍍金場所。
這些自詡帝國棟樑的貴族，肆意在奴隸終日勞作構築的高樓廣廈裏玩弄全力勾心鬥角享受着他們的歲月靜好。而那些用勞動爲這帝國的運轉貢獻出一生的人們，卻只能裹着單薄破舊的衣衫在寒風凜冽裏瑟瑟發抖，在這帝國官員所歌頌的盛世下忍飢挨餓。
在皇家騎士一如既往地將道路上的乞丐和平民驅趕開爲公主的馬車讓路那一刻，星緹紗第一次因爲階級的不平等而感受到了憤怒。
是啊，她是公主，是帝姬，是這帝國的下一任女皇陛下。
所以呢？所以她就理所應當地天生高於這些人民嗎？就因爲出身不同，那些平民和奴隸就應該終日勞苦，被貴族視爲下賤，最後甚至可能連一塊長眠之地也沒有地卑微活着然後卑微死去嗎？
如果是這樣，那麼所謂帝國棟樑都在爲什麼而工作？
如果是這樣，那麼當初的大聖女是爲了誰而建立的歌秋羅？！
神明之地那戰爭勝利國家統一後舉國歡慶的歡呼聲浪猶在耳畔，可那一刻電光石火間，與星緹紗對上目光，卻又立刻惶恐地低下頭退到道路旁跪下的奴隸少女衣着襤褸，甚至露出皮包骨頭的身上觸目驚心的凍瘡。
當見過神明之地那些黑色眼眸中的光芒，星緹紗就再也無法自然地面對這些歌秋羅人麻木如同死灰的眼睛。
在斷頭臺上的時候，在頭顱被砍下意識即將消失之前的時候，星緹紗所看到的，也是這樣的目光。
大聖女，如果您真的在看着這一切的話……
“請各位同學依次走上來進行魔法潛力測試。”老師的話打斷了星緹紗的思緒。
“請把手放到這個水晶球上去，帝姬殿下。”
“……好的，老師。”星緹紗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走上前去按照老師的要求觸碰神臺上那顆在大聖女的注視下，中心有着星雲般包體的魔法晶球。
“星緹紗緋歌麗塔貝婭斯德，十二星天賦火系附帶金屬系。”老師一邊念一邊往本子上記，水晶球裏橘紅色帶着些金色的星雲無比璀璨奪目，正在緩緩旋轉着。
講臺下同學們情不自禁地發出驚呼和議論，儘管星緹紗公主天賦異稟早在她出生時就傳遍全國，但是聽聽傳聞和親眼看見和自己同齡的同學被檢測出這麼高的天賦是兩回事。
“安靜。”
老師不得不再次提醒學生們遵守紀律，但是建國以來最強的魔法師也只不過是十三星天賦而已——那是開國皇帝星沙的愛人，存在於歷史傳說中的英雄。
可此刻很多學生們看着星緹紗的表情都已經不是驚訝也不是羨慕嫉妒，而是彷彿在看歷史書裏的偶像偉人。
即使是與帝姬派不和的家族出身的學生，此刻也都有些目光灼灼。
嫉妒？期望？對家族未來走向的思考嗎？
大抵都有，可星緹紗不願意面對這些帶着熾熱希望的目光去細想些什麼，低着頭匆匆走了回去。
……不要這樣看着我，我不是英雄。
我……只不過是一個自大愚蠢斷送一切的蠢貨而已。
憑藉着帝姬的身份站在這裏，因爲天生的魔法潛力而備受矚目，我此刻所擁有的這一切只不過是自己運氣好投胎成了歌秋羅的大公主，踩着無數被這割裂而固化的社會所榨取的人民血汗享受着錦衣玉食。
耳邊傳來老師的聲音，果不其然雪蜜兒的潛力只有四星且是對血族殺傷力極小的冰雪熟悉，卻被和星緹紗一起分到了甲等班。
沒必要繼續聽下去了，星緹紗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一次擡起頭，注視着大聖女的眼睛。
——我也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吸血鬼”而已吧？
造成了最終結局的我只不過是自食其果，這樣的社會不改變，無論最後贏的是我還是洛德萊，對於百姓而言也只不過是跪拜不同的人而已。
上一次我在這裏享受着他人勞動的成果做着拯救世界的春秋大夢的時候，卻忘記了自己究竟是要爲誰而變強，更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
未來，是所有人共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