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緹紗感覺到跪着的雙腿開始有些麻木，儘管穿着層層疊疊的紗制裙撐，可這身華美的白金公主禮服，在設計的時候並沒有考慮過會被在暖室以外的地方穿着。
——畢竟它的主人是星緹紗帝姬，帝國的下一任女皇陛下，又怎麼會和那些螻蟻平民一樣大冷天的長時間待在沒有充足炭火的地方呢？
哈，尊貴的帝姬。
大約這就是以帝國大祭司爲首的聖女殿勢力給我這帝姬的第一個下馬威吧。
空曠的神殿內燭光搖曳，祭司和神使們早已紛紛離開——這些肩負着祭司聖女重任的神職人員並不會陪着被罰跪的星緹紗在這過夜。
倒是比上一次提前了很多……星緹紗想着，“上一次”的記憶中，聖女殿的人並非沒有野心。但那個時候他們本來就已經逐漸在與皇權的拉鋸戰中佔據上風，而星緹紗那時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爲了得到更多人支持確保帝國權力平穩交接，她選擇了向教會低頭。
——即使代價是身爲公主的尊嚴。
於是通過了一次又一次“服從性測試”的帝姬得到了教會的認可，她跪在女皇的棺槨前被大祭司以聖女的名義授與帝王金冠。
但很明顯，這羣成功讓歌秋羅的神權由與皇權分庭抗禮甚至略微低於皇權，一躍凌駕於皇權之上的人，是德不配位。
當國土寸寸淪陷，山河破碎間黎民百姓在血族的鐵蹄與彎刀下哀嚎，這些自稱爲大聖女代言人的人，卻只想着如何藉機大肆斂財。
他們打着募集資金的旗號，向上欺瞞少主。
他們喊着贖罪資格的口號，向下詐騙百姓。
一張張贖罪券，將絕望的民衆最後的血汗榨乾。而當洛德萊將一座座人類城池收入囊中，彎刀閃爍寒光直至歌秋羅的都城之時，這些“神明侍者”早就收拾好了行李準備開門喜迎新主了！
自然，血族是不需要爲人類聖女服務的神職人員的。所以這些所謂神明侍者在投降後爲了繼續榮華富貴地活下去而做了什麼，不言而喻。
叛徒永遠是比敵人更加可恨的。
——您說是嗎，大聖女。
因爲不敬聖女而被罰跪神殿的星緹紗高昂着頭顱，目光直視着高臺之上的神像。
大聖女自然沒有迴應她，燭火在帝國冬日的夜晚中靜靜晃動，那雙帶着笑意俯瞰衆生的雙眼似乎有光華流動。似乎是雕刻師技術的問題，那雙眼睛的視野與石像的整體動作不太和諧，卻因此而恰好將星緹紗正正籠罩在大聖女視野中心。
算了。
星緹紗嘆了口氣，低下頭自嘲地笑笑。
即使是重來一次自己似乎也只能再次選擇向教會屈服，此刻的自己如果與他們撕破臉，那麼這個本來已經岌岌可危的帝國說不好會在女皇駕崩後立刻分崩離析。
與其在這裏和大聖女大眼瞪小眼還不如趁早想辦法做些什麼。寒冷滲透入華麗的禮服，星緹紗不禁打了個寒顫。
今天早上在馬車上看到的景象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星緹紗一遍遍想起那個奴隸女孩身上破爛單薄的衣服。
她該比我冷得多吧。
帝國就是因爲寒冬而一步步走向衰亡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帝國的冬天一年比一年來的早。過早的霜雪使收成大幅度減少，而遲遲不結束的冬末又耽誤了次年的春耕。
而比饑荒更加可怕的，是出現在星緹紗十五歲那年冬天的瘟疫。
沒有人知道那是怎麼出現的，彷彿一夜之間帝國境內每一處空氣都帶上了毒。凡是染病的人，在咳嗽一兩天後，很快就會發起高燒意識模糊，繼而出現呼吸困難和胸痛積痰，食不下咽且快速消瘦，皮膚出現大面積發炎並開始潰爛流膿，最終……
變成空村野地裏無數無人收斂的屍體之一，被盤旋的烏鴉啃食殆盡。
而與這些病人接觸的人也幾乎無一倖免，於是本就早已身陷人地矛盾與流民問題之中的帝國，在民衆暴動的烽煙四起中，最終在瘟疫爆發後的第五個冬天轟然倒塌。
儘管在那之後星緹紗仍然組織起僅剩的殘部與血族對抗，直至最後全軍覆沒骨幹悉數被俘，可這匹夫之勇也僅僅是血濺五步而已。
不，冷靜，冷靜下來！
星緹紗的指甲摳破了掌心，疼痛刺激着她強行冷靜下來。此刻她才發現自己的冷汗已經浸溼禮服，而胸膛的劇烈起伏更是還沒有停下。
靠神殿沒有用，在這裏發瘋更沒有用！
大聖女已經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還有那時候在神明之地所看到的一切！至少我現在已經知道誰是叛徒誰可以團結，至少這一次一定——
砰！
星緹紗下意識一拳砸在地磚上，結果雖然聲音意外的小，可地磚直接應聲碎裂。
好，不用想了。
直接完蛋了這是。
星緹紗那剛纔拼命壓抑憂國憂民的悲痛表情此刻僵在了臉上，她看着那被砸碎的地磚，剎那間只覺得吾命休矣。
——所以說這次直接是因爲不敬聖女而被絞死的廢帝姬嗎？星緹紗深深吸了口氣，微笑着擡起頭和那雙視線不協調的石像眼睛對視。
玩我呢啊？神殿的地磚這麼會這麼脆啊！？
等……等一下。
視線？
忽然意識到什麼的星緹紗那懷疑人生的笑容再一次凝固，轉而迅速變爲難以置信的驚詫——她順着石像的目光低下頭，視線正好落在了那塊被砸碎的地磚上。
——“帝姬殿下，發生什麼了？”
“什麼？”
當門外的低等神使推開門的瞬間，星緹紗已經換上了平均端莊的神情。
“哦，沒什麼。就是這燭臺倒了，砸碎了塊地磚而已。”
星緹紗說着，往旁邊挪了挪，讓對方看到地上的燭臺和碎磚。
“可能是風吹的吧，神殿……有些年久失修了。”
星緹紗嘆了口氣，平靜語氣中暗藏對教會玩忽職守的詰問和不滿，以及這抓住機會反將一軍的態度，讓神使暗暗起了防備心。
——看來帝姬殿下確實像大祭司所說的一樣，頗有野心呢。
緊張戒備又因爲覺得自己要有立功機會的神使少女拼命掩飾着表情，卻沒有注意到眼前的星緹紗嚥了口唾沫，手抓緊了似乎比之前還要蓬的裙襬。
“恐怕大聖女要降下神諭，我先送您回去吧。一會大祭司會來處理。”
神使將星緹紗扶起來，卻沒有看到對方那雙橘金紅色眼睛裏複雜的神情。
真不愧是神使啊。
星緹紗看着眼前的少女，後者這一句話就把星緹紗與大聖女之間的關係遠近放在了大祭司後面，更是抓住了她身爲帝姬的心態——不服教會的星緹紗自然不會樂意被罰跪，可此刻離開的話搞不好第二天這件事情就能傳遍整個都城。
“帝姬殿下因爲與教會的矛盾而蔑視大聖女”？大概吧，不過搞不好也有可能比這更加要人命。
畢竟星緹紗今天白天數次直視聖女神像，在教會看來恐怕就是已經把“本公主不服你們的禮法”擺在檯面上了。
無異於宣戰。
歷代歌秋羅皇帝無論如何與教會撕扯，對大聖女始終是敬奉的，民間更是將這位開國女帝奉若神明。而這，也正是教會能夠存在至今並有底氣和皇權拔河甚至逐漸佔據上風的原因。
但是此刻的星緹紗管不了這麼多了，她看了一眼與自己同樣心事重重——亦或者可以說是各懷鬼胎的兩名神使，便用那從剛纔起就沒有鬆開的左手抓起裙襬，上了馬車。
在學院中行駛的馬車並沒有點炭盆，冷冽的夜風讓星緹紗打了個寒顫。她用餘光看着車窗外景象開始向後退，聽到車伕對她說“因爲今天分宿舍的時候殿下您不在，雪蜜兒公主已經和珍妮特小姐分在了一起”的時候，她終於鬆了口氣。
因爲在她的裙襬之下，是一件繡着聖文的衣服，包裹着除了一個巴掌大的、有着似乎可以轉動的手柄的藍色小盒子以外，還有一塊她曾在神明之地見過的、她尚且無法理解的魔法道具上寫着四個聖文字。
中華有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