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纜鎮語錄 >累與不累
    一袋煙的工夫,院子外傳來了紛雜的腳步聲。“篤、篤、篤……”他們仔細地敲門。

    誰都知道,在吳世勳的地盤上,除非身背後跟隨着死神,沒有人是可以破門而入的。土

    匪們不敢做的事情,警察同樣也不敢做。甚至,從沒有人試圖嘗試過。

    “姐夫,姐夫……,在家嗎?”,門外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舅舅。”孩子歡快地起身開門,“來啦來啦。”

    門開處,十幾個警察擁進了院子。雛雞們四散逃奔、慌不擇路。

    “我爸爸不喜歡院子裏戳滿了灰腿子!”年紀雖小,說這話時卻大有些擲地有聲的

    味道,“除了舅舅,你們都給我出去!”

    梅弱生面色微紅,衝手下略一點頭,十幾個警察悻悻地魚貫而出。卻並不離開,全

    堵在了門口,面色難堪而羞惱地注視着院子裏的一切

    “舅舅,你怎麼來了?”孩子拉住了梅弱生的衣角。

    “知言啊,舅舅且問你……”梅弱生蹲下身子,愛撫地摸上了孩子的腦門,“剛纔

    有一個逃犯來過嗎?”

    “逃犯?”孩子搖搖頭,“沒!剛有個討飯的,我趕走了。”

    “知言啊,快對舅說實話吧。”梅弱生一把將孩子拉向自己的懷抱,“這次可不同以

    往了,這逃犯行刺縣長,殺了縣長夫人和公子,若交不出人來,舅舅脖子上這喫飯的家

    夥可就算沒啦。”

    “舅,我從不騙人的。”吳知言認真地答道,“爸爸上山打獵,就我自己在家,這院

    門就沒打開過呢。”

    一聽到吳世勳不在,院外立馬嘈雜起來。

    “隊長,別和孩子廢話了,帶他到衙門去,看還嘴硬。一準要尿褲子的!”“就是就是。隊長,你是舅舅,給他兩耳刮子,準招的。”

    “可不,這孩子現在就頑劣如此,日後沒準要闖大禍的呢。”

    “……”

    “呔,看你們敢!”吳知言掙脫了舅舅的懷抱,滿面通紅,手指院門,“你們這些個

    灰腿子,爺爺借個膽給你們使使,看你們敢不?!你,長個酒糟鼻子的,我算是記住你

    了!還有你、你……”說話間,好幾張面孔迅速消失。

    “你們都給我住嘴!”梅弱生怒喝一聲。“知言,來,舅舅跟你商量個事呢。”說罷,

    摘下掛在脖頸上的望遠鏡,遞到吳知言手裏,“舅知道你素愛這個,換,如何?”

    小傢伙的眼睛再度發亮。卻不搭茬,思忖良久左右權衡。半晌,終於將望遠鏡的系

    繩套上了自己的脖子。衝舅舅一努嘴,“井裏。井下有個橫洞,在裏邊呢。”

    “拿下!”梅弱生高喊一聲。

    院子裏再次擠滿了人。

    吳世勳揹着一頭野獾回家時,事情已經發生:年輕的壯漢五花大綁地蜷在地上,四

    五個警察圍着他拳打腳踢……

    “住手!”吳世勳舉起了手中的獵槍,“你們,滾出去!”

    人羣散盡,吳世勳看到了自己的小舅子,看到了自己的兒子,也看到了他胸前的望

    遠鏡。一切,即已明瞭。

    “姐夫……”梅弱生哂笑道。

    吳知言躲在了舅舅的身後。

    吳世勳沒有看他們一眼。伏身將年輕壯漢攙扶着坐下,然後,起身到裏屋取出了一

    壺酒和一劑膏藥。

    “壯士,請喝一口酒。”吳世勳舉壺在手。

    “你,就是吳世勳?”年輕人的嘴角撇着一絲笑意。

    “是。”吳世勳低下腦袋。

    年輕人不再說話,伸嘴過來就着酒壺滿飲了一口,突地,“譁”地將嘴中的酒盡數

    噴灑在吳世勳的臉上。“哈哈哈……”笑得放肆,笑得齜牙咧嘴,他的傷腿上又滲出了

    鮮血。

    吳世勳亦滿含了一口酒,一把撕開壯漢的褲腿,將烈酒噴灑在淌血的傷口上,迅疾

    地將膏藥貼上傷處。在壯漢高聲喊叫之前,一切都已結束,速度之快捷,足可想見其成名神技之高妙。

    “可以帶走了。”吳世勳漠然地對梅弱生說。

    “祠堂裏列祖列宗都祭拜過了?”

    “都拜過了。”

    “鄰里間各位叔嬸長輩都辭過了?”

    “都辭過了。”

    “好,你自己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爸,我想到媽的墳頭說一聲去。”

    “嗯,也好。”吳世勳沉吟片刻,“我在這等着,給你一炷香的工夫,速去速回!別

    動歪腦子。”

    “爸,我知錯了,我不會逃的。”吳知言叩頭離去。

    沒有任何拖延,在規定的時間內,吳知言重新回到屋裏,在吳世勳的面前默默地跪

    下身子。“爸,我回來了。”

    “好,那我們上路吧。”吳世勳睜開眼睛,並不看兒子,他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遠方,

    遠方的極遠處。

    “爸,你別殺我。”吳知言第一次開始哭泣,“我在媽的墳頭問過媽了,媽說許我知

    錯就改、重新學好的。爸……”

    吳世勳亦老淚縱橫。“孩,起身,走吧。”他端起獵槍,扶起了吳知言,“孩,不義

    之人,非奸即盜,爲我坎門吳氏所不容。生逢亂世,你,還是去跟你母親一起比較穩妥

    些。”

    “爸……”

    “別說了。”拉着孩子就往門外去。突折回裏屋,拿了那個望遠鏡套在吳知言的脖

    頸上。“帶上它罷,既然是你的最愛。”

    吳知言急急地將它取下,恨恨地摔出老遠。眼見得是壞了。

    院門開時,但見梅弱生匆匆趕來。喘着粗氣,胸膛起伏。“姐夫、知言,這是要上

    哪裏?”

    “舅舅,爸爸要殺我。”吳知言飛奔而上,一把抱住梅弱生就往院子里拉。

    “姐夫,你這是……”梅弱生看到摔在地上的望遠鏡,再看看吳世勳手中的獵槍,

    翻身就跪倒在地。“姐夫,今日之事,我知道你必罰知言,所以我交了差事就急急地趕來了。誰知道你竟是要殺孩子,姐夫啊,知言纔多大的孩子呀。今日之錯,一切在我。

    要殺,你就殺了我罷。萬萬饒了孩子啊,姐夫……”

    吳世勳無奈重新關閉了院門。黑着臉轉過身子,“爲了一點小利,便要壞了一條好

    端端的性命。此子若在,日後必爲禍鄉里辱我門風……”

    “姐夫,不會的不會的。”梅弱生跪爬了幾步,抱住吳世勳的大腿,“姐夫,不能,

    決不能壞了那條漢子的性命!”

    “哦?”吳世勳眉頭微挑。

    “姐夫,你我今晚便去劫獄,若救得了那條漢子,知言便是小過;若救不得那條漢

    子,你再殺他不遲啊。可好,姐夫?”

    入夜,縣城內槍聲大作。

    郊外,吳世勳身負那條壯漢踉蹌而行。終於,他伏地不起,胸前咕咕地冒着鮮血,

    眼見得是不行了。

    “吳兄,吳兄……”那壯漢疾呼不已。

    “老弟,我不中用了……”吳世勳強睜圓眼,“他舅舅也死了吧?!”在得到回答之

    後,他繼續道:“快去我家,你帶走我的兒子。告訴他,這一輩子,不許婚娶,還有,

    再莫回百橋了……我,吳家,丟不起這個人啊。”語畢,闔然而逝。

    “吳兄,我熊奎下輩子再報您的大恩大德了。”壯漢長磕三個響頭,消失於夜幕之

    中。

    待他趕到吳家,吳知言已然奄奄一息:吳世勳將他仔細捆綁,嘴裏塞有布條,脖子

    套上繩索懸於樑上。腳底下踩着的卻是一桶細沙,那桶底,嘩嘩地淌着沙子——若無人

    解救,這孩子必死無疑……

    出版發行於1986年5月的《閩籍將軍傳略》一書,大約用了十三分之一的篇幅,

    粗略記錄了吳知言少將輝煌而悲慘的一生。

    作者顯然是個良心學者,書中的觀點不偏不倚卻往往一針見血,在文章的最後,他

    這樣寫道:作爲一個人,吳知言少將惟一的污點就是他的死亡——在上吊自殺之前,由

    於不堪嚴刑拷打,他胡亂地咬出了幾位曾經浴血多年的親密戰友。這些人,就這樣成爲

    了特殊期間鼎鼎大名的“一·二三”反革命集團的主要骨幹……由於吳知言的死亡,他

    們甚至失去了爲自己申辯的機會……2010年,在吳知言少將逝世40週年之際,百橋人自作主張千裏迢迢從北京迎回了

    將軍的骨灰,還有其衆多生前遺物。現如今“吳知言將軍紀念館”內,最吸人眼球的展

    物無疑是一條繩索,位置顯赫。作爲對“四1人2幫3”的有力控訴,那條勒死了將軍的繩索

    無數次出現在了當地媒體以及孩子們的作文當中。

    老人們相信,那條繩索就是吳世勳親手編織的——這種用當地的蘆葦纖維編織的繩

    索,見於吳世勳,亦亡於吳世勳。從來就沒有旁人學得會。

    <!--17K::-->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