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今在車廂裏擠着坐下了,她才驟然發現弟弟柳葉土頭土腦的上不得檯面。
柳葉佔據了靠窗的位置,縮着脖子端着肩膀,一臉茫然的睜着大眼睛,彷彿連東張西望的膽量都沒有了。
除此之外,自己個兒的兩件行李也被他摟在胸前抱了個死緊,似乎隨時預備着跳車逃跑。
“姐!咱們什麼時候能到啊?”
柳葉細着嗓子,來時的興奮,全然不見了。
他打小長在寶河村,就從來沒坐過火車,人一多,他就不免有些心慌,於是縮頭縮腦的,很像條土狗進了城。
柳玉眼望前方,看見火車上的時鐘指向一點,他們這趟車有七八個小時的路程,於是清了清喉嚨:“還有四五個小時呢,誒!緊張個什麼,放鬆點,坐火車你怕什麼?”
柳葉答道:“哦。”
然後他縮頭縮腦像土狗似的,又往車窗外面望去了。
柳玉和他一對比,該笑就笑,該說就說,顯得大方許多,人再多她也不露怯,和王昌平坐在一塊,男的俊女的美,般配極了。
火車到站之後,柳玉王昌平拎了行李,隨着人羣下車,柳葉夢遊似的跟着他姐姐下火車出站臺,並且一眼不眨的盯着柳玉的背影,生怕自己走丟了。
可一出車站,他更加眼暈——人太多了!
大街上的男女老少,一簇一簇的過馬路,逛商店。反正處處都是人,人人都說話,正好湊成個人聲鼎沸,開鍋似的沒一處清靜。
在柳葉的眼中,清河縣已經夠大了,而更加氣派的省城就是好上加好,唯一不妙的,就是人太多!
柳玉一手拎着藤條箱子,一手揪了柳葉:“走,咱們去坐公交。”
柳葉懵了一下:“咱們去哪呀?還得坐公交,要去的地很遠啊?”
柳玉拽着他,答覆道:“我剛纔和你王大哥商量了一下,又是汽車又是火車,車馬勞頓的,咱們先找個落腳地歇息歇息。咱們就坐一兩站的公交,不遠!”
落腳地,乃是一家半大不小,有熱水供應的旅社。
大隊長對柳玉是特別的好,以至於柳玉姐弟出門時,揣了一口袋的介紹信,出門無論是住店還是喫飯,都不用愁。
柳玉要了兩間房,柳葉一間,柳玉一間,王昌平在省城有家,犯不上住旅社,況沒有結婚證,服務員也不會讓他倆住在一塊兒。
柳玉用個小塑料袋裝了毛巾香皂,再讓柳葉找出一身乾淨的衣裳。她把對方一直送到旅社外的大衆浴池門口——因爲毛巾香皂都是隻帶了一份,所以柳葉洗過了,柳玉才能去洗。
趁着這個空擋,柳玉拎着水壺去打了熱水,回去時她問起了王昌平的打算:“我們姐弟倆倒是有個落腳地,你呢?是要回家去還是怎麼着?”
柳玉給自己倒了滿茶缸的熱水,一邊整理了柳葉的帆布揹包,顯出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我怎麼覺着……你有點害怕回你家啊?”
柳玉歪頭看着王昌平,發現自己除了知道他在寶河村當了三年的知青,幾乎對這人的身世是一無所知。
她不知道他家在哪,也不知道他父母親姓甚名誰是做什麼的。
王昌平……幾乎是一團霧,而相同的,柳玉身上,有許多是王昌平不得而知的。
“我……”
王昌平聽了柳玉的話,張張嘴,卻沒發出音來。
說是害怕回家,倒不如說是抗拒回家。
去鄉下插隊,一去就是三年,可他依舊反感那個大院,也反感裏面住的人。
王四海和他的那個小保姆,是在他母親纏綿病榻的時候好上的——這種事並不光彩,王昌平沒辦法和柳玉說,也沒辦法說出口。
他的遮遮掩掩,讓柳玉心裏生出了一絲疑惑,難不成王昌平有什麼爲難之處?倘若是因爲自己,才生出了爲難,那就更加不好了。
王昌平的人品,自是不用多疑,那必然是其他地方有難處。
柳玉擺弄了自己的一件花衣裳,覺得她應該大方一點,於是淡淡的開了口:“我覺得吧,你帶我回家這事,咱們先不急。來的路上我也沒見你給家裏去過信,這樣吧,你先自己回去,和家裏說一聲,問問意見啥的,我再去,這樣一來就不會冒冒失失的惹麻煩了。”
王昌平點點頭,隨即又覺得很不對味,對方善解人意的過了頭,她是不是往別的地方想多了?萬一想歪了可不好!
“那個,我不是……”
正當王昌平要開口解釋時,柳葉煥然一新地走了進來,他頭髮臉蛋都在冒着熱氣,手上拎着塑料袋,裝的正是香皂毛巾。
他的到來打斷了王昌平的話。
王昌平什麼都好,就是太固執倔強,他認爲自己家的一點醜事就不必嚷嚷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是私底下再和柳玉說罷,於是王昌平立刻閉了嘴。
這方閉了嘴,柳葉倒是很有話要說,他亮着兩隻眼睛,叭叭的誇起了旅社的澡堂子:“姐,澡堂子的水可真夠熱的!洗起來真夠舒坦的,比咱們在鄉下用澡盆子洗要好的多!我瞧着時間到晚上七點就沒水了,你趕緊去吧!”
土狗進城的柳葉,是第一次覺出了城市的好。
柳玉沒說什麼,只看了王昌平一眼,接過柳葉手上的塑料袋子便扭頭出去了,眼中有些失望。
柳葉用毛巾擦着溼頭髮,他姐姐走了,他的傾訴對象便變成了王昌平,他坐到對方身邊,絮絮叨叨起來:“這旅社可真是個好地方,我得讓我姐帶着我在這多住兩天!王大哥,你說是不是?”
王昌平興致欠缺,沒有和柳葉擺龍門陣的興趣,只隨口敷衍了幾句,便穿了外套,準備回家了——來都來了,總不能過家門而不入吧,他的家,也不能便宜了那一幫子烏合之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