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華燈之上 >第 108 章 108
    秦杉修好了羽管鍵琴的頂杆,去找路晚霞。路晚霞在二樓的工作室,那裏放置她的工作樂器。

    走到樓梯口,秦杉聽到極淡的古琴聲。路晚霞穿了一件杏粉色長襯衫,很柔美,但彈奏時如山一般沉靜有威儀,他聽得眼眶發熱,神思逐漸飛遠。

    王春萍送來下午茶,也悄然聆聽。路晚霞彈完一節,問:“什麼感覺?”

    王春萍說:“很靜,像老家的早晨。”

    路晚霞把它加到廣告片裏,王春萍低低地啊了一聲,畫面上是緩緩沉落的夕陽,她以爲旋律更悲傷些纔好。路晚霞又問她什麼感覺,她照實說了,路晚霞淡淡笑,秦杉不由說:“我覺得特別好。”

    路晚霞看着他:“哦?”

    人們面對痛苦處境,各有各的感受,以秦杉的個人體驗,是無可奈何縈繞心頭,時時割心裂肺卻哭不出來,他說:“訣別之際,有的人悶着一口血。”

    窗邊雨滴凝在樹葉上,路晚霞得遇知音,問:“你失去過嗎?”

    秦杉點頭,路晚霞問:“失戀?”

    秦杉答道:“失去母親。”

    路晚霞眼中流露歉意和傷感,秦杉想起樂有薇在慈善拍賣晚會上當衆剝開傷口,他也勇敢直言:“她帶我去看飛行器試飛,路上發生車禍。”

    路晚霞靜默許久,以平淡的口吻說:“本來跟寶兒說好了,等她病好了,就帶她去放風箏。”

    秦杉走近兩步:“您去看心理醫生好嗎,可能會有幫助。”

    路晚霞斷然說:“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沒人能幫我。”

    秦杉落座,懇切道:“我認爲母親離世是我造成的,不能原諒自己,失語了幾年,是心理醫生治好了我。”

    活在自我世界,不關注外界,不和時代勾連,彷彿就能鎖住回憶,永遠住在不曾失去的歲月裏。路晚霞又沉默了,王春萍說:“難怪覺得你話很少,心理醫生真厲害。”

    秦杉搖頭:“她只是讓我重新開口,但我面對小薇,能說很多。”

    路晚霞幽幽嘆息,愛是再造之恩,具備摧毀的力量,也具有重建的能量,自己卻已不能夠。

    寶兒被人拐走,丈夫體諒路晚霞,但公婆都受不了,指責路晚霞身爲女人,應以家庭孩子爲重。

    路晚霞注視秦杉,他有一雙關切的眼睛,她問:“以後你倆生兒育女,誰會放棄事業,照顧家庭?”

    又被誤會了,秦杉聽得甜蜜,順着話暢想了一番:“我和小薇都很喜歡自己的事業,都不會放棄,但是會有偏重。”

    路晚霞笑笑:“孩子需要陪伴,至少有一方得犧牲很多時間。”

    秦杉篤定地說:“那麼,是我。”

    路晚霞和王春萍一起問:“爲什麼?”

    秦杉說:“我想多陪孩子成長,想當個好父親。”

    秦杉讀大學第一年,導師就教導過,建築業極爲看重資歷,可以說是中老年行當。建築師接觸的業務投資都不會太小,多數決策者都不會選擇一個25歲的建築師設計摩天大樓,小住房倒有可能,成功往往來得很遲。

    路晚霞沉思不語,寶兒失蹤後,她活在痛悔裏,很長時間內,她認可了公婆的說法:若把放在事業上的時間,拿出來照顧女兒,就不會讓女兒着涼鬧肚子,也就不會給壞人可乘之機。

    秦杉瞧着她瘦削的側影,心中憐意大起,一句一句地說:“夫妻是互相扶持互相分工的,不一定非得是女人犧牲。我認識一個叫郭立川的人,他太太在農技站培育瓜果,他放棄投行工作去她身邊。”

    王春萍問:“他現在做什麼?”

    秦杉說:“鄉鎮公務員。”

    路晚霞一怔,桌上是她隨手記下的樂譜,秦杉在邊角處寫下莉拉的聯繫方式:“您試試吧,您有康復的希望。”

    路晚霞沒有去看那行數字,問他:“久病成醫?”

    路晚霞的背脊挺得筆直,氣質與她戴在腕上的青玉手鐲十分吻合,又堅硬又脆弱,秦杉說:“您比第一天見到的時候,願意交流,也有了笑容。”

    遭遇相仿的人懂得彼此的難處,路晚霞笑:“對我也有話說,難得。”

    秦杉直言不諱:“我心疼您。”

    路晚霞對秦杉微笑,他把心裏的苦水舀給她看,只爲讓她好起來,還又推了推那張樂譜:“請您一定考慮。”

    秦杉去喫飯,路晚霞上樓,去收藏室看羽管鍵琴,久久無言。往事隔山隔海,雪亮地呈現於眼前,等待着被音樂召喚。

    “我母親主導的系列產品,運用於海上搜救,高樓消防和電力勘測工程領域,世界上很多人因此受益,他們不知道她是誰,但我知道,永遠以她爲傲。”秦杉的話語在耳邊迴盪,路晚霞拿起一把曲項琵琶,是她一位老友所贈,沿襲古法制作而成,寶兒總說它的頭部像勺子。

    “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只要寶兒還活着,還有記憶,等她成年,也許有天會找回來,媽媽永遠都在。

    樓下的音樂或悲沉或清狂,有時像雪夜琵琶聲,幽冷遼遠,有時像在擂鼓和號角,氣勢洶洶。秦杉製作琴凳,樂有薇放下資料和他閒話片刻。

    劉亞成把他的海島取名爲綠島,源自他少年時聽過的《綠島小夜曲》。去年春天,左佩玲館長登島迎接《蒙馬特女郎》,劉亞成請了一個管弦樂團表演,搖頭晃腦陶醉萬分:“我但凡會彈琴,我他媽就是少年天子。”

    世間所有文學都在音樂裏,樂有薇當時還不明白,現在知道劉亞成是對的。當秦杉用羽管鍵琴爲她彈《小星星變奏曲》,她也想重複這句話,一百遍。

    雨停了,兩人去鎮上買咖啡,路過雜貨店,秦杉進去買防水材料,他想給路晚霞做只風箏,做完琴凳和風箏,他們就告別。樂曲可以通過網絡傳遞,但路晚霞能不能交出合適的作品,已不那麼重要。

    琴凳很簡單,但秦杉做了好幾天。清晨半睡半醒,樂有薇似乎還聽到鋸木聲。有天喫完早餐,秦杉做出了琴凳,樂有薇坐下來感受,他雙手背在身後,喜洋洋一遞:“給。”

    是一艘帆船,秦杉用那天買的幾隻杉木抽屜做成的,時間趕,他來不及做成樂有薇頭像那種九桅寶船,而且那麼精雕細琢,他目前的手藝還達不到。他向樂有薇保證:“我會學的。”

    人生到此,想要什麼,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樂有薇抱着帆船,心口又酸又脹,眼睛很熱。呆立幾分鐘,她跑下樓,去廚房找王春萍借打火機和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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