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上訴人們參東家鋪張浪費、西家市內縱馬、南家結黨營私、北家侵佔民田的彈劾。

    安陽公主難得自主出宮一事反而讓皇帝感覺到有幾分新奇。

    她的糖畫送的比司宮臺的密報還要快。

    皇帝看着那龍形的糖畫,沉思許久。

    頗有些歲月不饒人的感覺。

    安陽乃他所出的嫡公主,元后離逝早,皇帝也沒有照顧小孩子的經驗,就只能去詢問當朝尚書,而後照本宣科。

    但很顯然,安陽公主不知是隨了誰,成長起來特別有自己的想法。

    或許,人註定是對自己傾注了更多心思的人,有更多的偏愛。

    即便是剛封的繼後不到一年的功夫便有孕,並且生出了他第一個兒子,他心中的天平依然向被自己撫養長大的嫡女傾斜。

    歷朝並非沒有女子稱帝,只不過相對於男子來說少之又少。

    女子天然承擔了孕育後代的責任,即便是到了大昭,也有不少女子生產時喪命。

    而女帝一旦因子喪命,後患無窮。

    且戶部每年有明確的統計死亡數量,皇帝依然曾讓安陽翻閱過自己的奏摺和密報。

    這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幾乎是再明顯不過的示意了。

    卻不想,安陽既不像有些人那樣戰戰兢兢,害怕犯錯,也不好高騖遠,妄圖表現。

    少女只是和翻話本子似的,一邊看着奏摺,一邊像午後閒聊般問着他,這些人私下有什麼關係,亦或是說出她“此人將責卸於他人,但反應挺快。”的見解。

    她沒有任何偏好,平淡得如於陽春三月撫琴作畫。

    “有人蔘莊氏結黨營私?兒臣隱約記得莊家似有良田數萬畝,京內也有不少上好的鋪子…父皇不如徹查看看?想來國庫能有一筆新的入賬。”

    華陽公主的母親正是莊氏,位列賢妃。

    少女手抵在下巴,垂着眼。

    她的言下之意相當露骨。

    結果不重要。

    她不在乎這彈劾是捕風捉影還是憑空捏造,她只是想借這一參來讓莊氏出血,來補一補因國庫不夠充盈而不能順利發佈其餘政令的坑。

    錢不夠還不簡單?今天是個好天氣,來讓我們刮一刮世家的油水吧。

    皇帝都被她這完全不似少師與尚書那一襲風骨教出來的樣子給驚到了。

    ——他自己也沒有這麼簡單粗暴。

    皇帝上了年紀在意名聲,一般會委婉一點。

    卻不想自家這被外人看來端麗儒雅的女兒,外貌窈窕若春柳,說出的話反而比他魯直得多。

    安陽用相對而言非常快的速度將摺子全部看完了,若說皇帝是八分謹慎二分疏懶,她就是八分敷衍。

    她其實心裏更清楚,雖然乍一看像極了偏愛,但若她真的兢兢業業做事,表達出了對繼位的訴求,皇帝又會是另一個態度。

    僅僅是這一次,皇帝就明白的安陽的態度。

    要她看個摺子雖然不至於和上刑一樣,但也和年少的孩童被壓着進學堂沒什麼區別。

    且她有自己一套自圓其說的邏輯,重點在於她想要做什麼,剩下的就是來找機會促成這件事。

    若是她繼任皇帝一位,那想必御史臺沒過多久就會被她拿捏成她的鷹犬,而後只要隨意地召來殿後閒聊幾次,暗示一下意思,而後便化爲刀,爲她想頒佈的政令添磚加瓦。

    此事並非壞事,但也絕不盡爲好事。

    皇帝也沒想過,自家女兒看着柔柔弱弱的,居然有當暴君的潛質。

    但兩人都不約而同、清楚的默認了打壓、削弱世家的重要性。

    …

    事後當事人之一試圖澄清。

    安陽:倒也不是恨世家,只是確實來錢快,時不時擼一把肯定很爽啦,只要事不大也不會無緣無故抄家流放一條龍。

    總之。

    既然安陽公主已經狠狠地通過自己的行爲,證明了自己對皇位沒有興趣。

    那麼皇帝只能一邊感慨不需要爲下一個女帝費心子嗣問題,一邊又可惜那麼合心意的女兒竟想撂挑子跑路,不得不找個下家,立了繼後嫡子爲太子。

    當然,不想當皇帝的公主不代表能什麼都不做。

    佔據了那麼多教育資源就必須要乾點活也是正常的。

    一轉眼這麼些年過去。

    安陽公主馬上就要及笄了。

    皇帝愁啊,中年男人的臉上滿是辛勤多年、起早貪黑得來的皺紋。

    她那個小身板看起來就不太像是能撐過生育之苦的。

    因爲愁得太過明顯,不說旁邊的王公公,連前來稟報其餘公事的褚衛也一眼看出。

    褚衛:說實話,這個樣子與其說是明顯不如說有點刻意。

    當然,這種話善解人意的褚公公也只會在心裏想。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皇帝深深地嘆氣。

    王公公:“……”

    實不相瞞,這齣戲,其實在褚衛來之前,他已經看過一遍了。

    很顯然,皇帝對身邊掌印的答案不太滿意。

    “爲陛下分憂是奴應盡職責,敢問這愁又是從何說起?”

    褚衛目光掃過面如菜色的王公公,給心裏墊了個底,兩手一恭,溫和鋪出臺階。

    “唉,你們也知道,安陽的及笄禮近在眼前,不知不覺也到了要成親的年齡,她又是個極有主見的,這人選——”

    說着,皇帝又搖了搖頭。

    褚衛心下一空。

    他確實沒想過,昨天夜裏還在爲這件事輾轉反側,今日這鍘刀就差點砸到他面前。

    “陛下愛女心切,有此煩憂,可惜奴心中卻也並無最爲合適的人選。”褚衛故作一嘆。

    皇帝看着他。

    “世上本也無完全之人,有玉樹臨風、貌若潘安徐氏嫡長者,或有些許才名,與安陽公主合得上,但不禁有偶爾流連花叢的陋習。”

    褚公公在皇帝面前像是說話比較溫和、委婉,頗有天子門生的意思,在說那缺漏之前大句都爲表揚。

    但若連他都用“偶爾”、“不禁”這樣的詞彙,怕事實就遠不止這麼簡單。

    果不其然,皇帝臉上一沉。

    “不可,身爲世家子弟,卻立身不正,家風歪斜,此等沉迷風塵之人,談何能與朕的愛女相提並論!褚衛慎言。”

    “那,刑部侍郎的王大人也可當得一句年少有爲,雖姿容不如徐氏,可家中清淨,通房小妾總也不過三人之——”

    目前拿捏着玉京情報網的褚衛彷彿是爲了證明自己一般,眼神熠熠,在王公公一言難盡的表情中,擡着手指連掐帶數,連舉了五個例子。

    “陛下,您也體諒一下世家的教養方式,他們向來眼高於頂,家中財帛遍身之人,即便不去長樂館之地,也難免身邊有數個女子伺候。”

    褚衛自顧自地連柴帶火一把全丟了下去,絲毫不管後續發展。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

    他不說這句還好,一說,皇帝反而不想體諒這羣人了。

    皇帝黑着臉看着褚衛。

    只見他面對皇帝的死亡凝視,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乾脆閉上了,而後裝作不善言辭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王公公:這還不如之前他說的呢,後生就是菜!

    “是奴考慮不周。”

    皇帝擡手捏了捏人中,語氣中透出深深的疲憊。

    “唉,倒也不怪你們,朕倒是不擔心安陽嫁過去後如何持家,只是覺得朕這般悉心□□、幾乎完美無缺的女兒,即便是一方親王也是當得的,卻要便宜給了哪家的不修邊幅的小子,着實可惜。”

    褚衛瞳孔一縮,幾乎是反射性地看向了一邊的王公公,見老人撇着嘴搖了搖拂塵,纔回過來。

    這等評價,但凡給繼後聽見了,都不堪設想。

    皇帝像是忽然想起了自己還有個已經出嫁的大女兒,開口問。

    “說起來,華陽近來如何?”

    “您可有所不知,華陽公主與其駙馬在公主府內分居二處,互不干涉,公主幕僚有十來數人,幾乎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今日還想宴請安陽公主……”

    王公公見這話題可安全多了,馬上彎着眉、眯着眼上前說道。

    皇帝本對華陽公主這般放浪形骸之舉也不甚滿意。

    但剛剛受了褚衛那些神奇例子的刺激,他覺得這樣也挺好,未必過得不舒服。

    那羣世家子弟不論高低,皆是那般肆意,怎麼只有他己出的公主不過是在自家府邸中玩樂罷了,還要受那羣人的不斷譏諷。

    華陽的風評差,不都是那羣人風言風語、人云亦云傳出來的嗎?!

    之前不覺得,現在回過神來越想越氣。

    可見,皇帝自認他作爲父親的可以說兩句,但是你如果也這麼說,那你就是以下犯上,冒犯皇室威嚴。

    華陽這樣放肆皇帝倒也覺得正常。

    雖然她母親賢妃是個恪守本分的,但自古便有母子截然相反性格的說法,可能也是一種天然的互補。

    皇帝:“也罷,此事朕也不想管了,看她自個的心意吧,到時候想嫁誰直接來與朕說一聲賜婚,不想嫁反正也少不了她的公主府與封地,短誰還能短得了她。”

    一副本來朕也不是做什麼媒的料子,要不是皇后不在他想都不會想這破事的架勢,皇帝放棄了思考。

    就這樣吧。

    他懨懨地揮了揮手。

    而同在殿內伺候的另外兩位,王公公看見這個危險話題終於結束,默默地呼了口氣。

    而褚衛則默默地開始準備告退的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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