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班後的接近一個學期裏，她時常會在學校裏，或者教學樓的走廊裏，遠遠地看見老師。看見他邁着她熟悉的步子，走進同一樓層的另一個文科班。文科班被設在頂樓，離天堂最近的地方，離食堂最遠的地方。備戰高考的瘋狂，沒有經歷過的人不會懂。那些“上進”的學生們，都希望一下課就衝在最前面，去食堂立刻買到飯，一口喫掉，再飛快回教室複習……實際上，這樣高強度的單調應考生活，是會對學生造成心理創傷的。當然，這些都是後話，那節骨眼，最重要的當然是擠過高考獨木橋。反正文科生成績都差，晚點喫飯，多浪費點時間在排隊之上，也就無所謂了。所以文科班，都在頂樓。這羣懶散的文科生，也正好在天高老師遠的地方自由散漫，不學無術，考上什麼樣的大學，看造化吧。無所謂。反正，未來上好大學的所謂尖子生，都在理科班呢，甚至理科實驗班。而文科，是沒有什麼實驗班的。愈是窮的地方愈重理輕文。
在頂樓的文科教室走廊，她常常看見他走進另一個教室。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另一扇門。她的頭向右偏轉七十度，朝遠方望去，失落的情緒涌上心頭。她看見遠方有一座若隱若現的灰濛濛的小山。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山，或者，只是遠方的地平線上凸起的一塊什麼土丘。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頂樓，可以看得很遠。上課鈴響了，她戀戀不捨地離開走廊，走進教室，聽着胖球用蹩腳的普通話講課。一般情況，範老師會提前幾分鐘到教室，她會頓頓地遠遠地看着他，在他必經之路等他路過，和他“偶遇”，哪怕僅僅是遠遠地看着他。目送他遠去，那種感覺竟然都如此幸福，甜蜜。
甜蜜而苦澀。暗戀是一個人的事情。而當這個人是你的老師，這件事便會變得更加苦澀。她後來開始做夢之後，都不敢在教室睡午覺了，害怕自己睡着了會做夢喊出老師的名字被人發現，被人發現這件難以啓齒的事情。
一開始，她對老師的感情，不過是想證明自己吧。因爲國文是自己唯一擅長的學科，而他是國文組的組長，也是曾經的國文老師，也是她遇見過的，最有才華的國文老師。而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老師，欣賞她，這令她快活。他身上有一種氣質，彷彿一個來自英國的紳士，總之，令她很着迷。彷彿，彷彿他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像是上輩子就認識了。
好久沒有見他了，哪怕是去接受批評，但是想到能見到他，就什麼也不在乎了。心中只剩下快活，快活哦！彷彿整個人都要飛起來！她加緊了步伐。
之前很久很久的日子裏，每次都只是在校園裏遠遠遇見他，頂多擦肩而過。除了匆忙地對他說一句：“老師好！”之外，沒有任何的交流。他偶爾會點頭示意，偶爾會順目微笑，頂多禮節性地回一句：“你好。”但是從不正面面對她，彷彿他不認識這個學生，起碼不是很熟，這常常令她產生一陣又一陣的失望和隱隱作痛的自卑，覺得他不理自己是因爲自己不夠好。她只能看着老師的背影越走越遠，消失在轉彎處。過了好久，她纔會丟了魂似的離開，委屈無比。是的，我會等在這路口，不管你會不會經過。
風頭如刀面如割，乾冷乾冷的空氣簡直讓人無法呼吸。她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敲了敲門，又重重地敲了幾下。他來開門，見到是她，怔了一下，但是很快回過神來。
進入到他的到辦公室，卻有種溫暖如春的感覺，彷彿這不是冬季，連呼吸也變得順暢起來。桌子上還擺着盆栽，使蕭瑟的冬季增添了一絲生機。想不到他竟然是這樣一個充滿生活情趣的人。桌面上的東西都很整齊，一絲不苟。還放着一個電熱空氣加溼器，難怪空氣沒有那麼幹冷了。嗯，還有一個硬皮質沙發椅，角落裏放着一張單人牀，想必是午休用的……
她那樣肆無忌憚地環視着四周，觀察着有關他的一切，但是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怕。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怕，怕什麼。只是不敢看他，不敢擡頭。她緊緊低着腦袋，就是一個犯了大錯的怕被責罰的膽小孩子樣。她偶爾悄悄擡頭飛快地用餘光打量他的臉色，小心翼翼。
他自然是十分體恤的，看到她這惶恐的樣子，分明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子。他在心裏啞然失笑，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了一下——連他自己也沒有發覺。
“咳咳，”他乾咳了一下，打破了該死的寧靜，“坐下說吧。”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的神色，輕輕坐在了棕色的硬木沙發椅上，這會子倒是敢看他了。一雙烏黑的丹鳳眼滴溜溜地看着他。在他看來，滿是淘氣。他忍住笑。在飲水機的頂櫃裏拿出了一個深藍烤瓷工藝的精緻陶瓷杯，他給她泡了一杯紅茶，並順手將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她接過紅茶，一向禮貌的她連句謝謝都忘了說，彷彿受寵若驚。手中的熱度將凍僵的手化開，也融化了她的心。她沉溺在那一瞬間的欣喜之中，她不知道那歡喜是哪來的。彷彿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給自己倒過茶，從來都只有自己給別人倒茶的份。
缺愛的孩子是多可憐，長大了彷彿也像是和別人一樣囫圇完整的一個人，可是內心彷彿有個怎麼也填不滿的黑洞，渴望無盡的愛，別人的一點點好，都會被放大成太陽般刺眼的光亮。她們迫不及待地投身那一束光，像飛蛾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