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中考那年搬家,我從雜物裏翻出一隻u盤。生我之前買的,後來我爸給了我。
它竟然還能用。裏頭有個文檔,記錄了些我當年沒往日記本里寫的話。像是以後賺了錢把爸媽生我養我的錢還完了,就跑得遠遠的,諸如此類。
忘記是哪次吵架後寫的氣話了。
五六年級那兩年是我最叛逆的時候,炸起來就是爆燃物。吵架吵得厲害時,拿着掃帚拖把幹架也是有的。
因爲生我弟,爸媽先後辭了職,平時分居兩地,我爸帶我,我媽帶我弟,週末才能全家團聚。
爲了支付高額的社會撫養費,不到晚上十二點見不着我爸是日常。
爸媽沒怎麼管我,直到有人說這孩子再不好生管着就廢了。
可我爸媽那時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小年輕撞上叛逆期的娃,方式不對,溝通不良,星火燎原,燒了兩年。
吵過很多次,最厲害的那次,我爸險些把我初中入學的資料撕掉。
我當即掄起小木椅往地上砸,饒是正在氣頭上的我爸,也不免被嚇了一大跳,以至於沒第一時間逮住往外跑的我。
跑出去後躲進學校裏,有幾棵老樹。
枝丫很粗,一年四季枝葉繁茂,又是監控死角,藏在上面從來沒被找到過。
我爸來回經過找我時,我心想下次再經過我就喊他,結果等到我那犟勁冒了頭又快餓回去,也沒見到人。
02
我真不曉得餘禮是怎樣發現我的。
可能是他之前就在附近,亦或許從前哪次捉迷藏上樹被他撞見過吧。
他先是四處轉悠,最後在我藏身的那棵樹下站着不走了。
我半試探地摘幾片葉子飄下去。
餘禮一點不驚訝,撿起葉子捏着玩。
然後很平常地說他在鋼琴興趣班學了首新的曲子,來找我,我不在家。
他那麼聰明,肯定猜出些什麼。但他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提。
我說:“彈唄,這兒聽得見。”
那天看着樓道的燈一層層地亮起,聽見樓上傳來鋼琴聲時,並不是歡快的曲調,卻沒有任何緣由的愉悅了情緒。
03
餘禮分明是知道我和我爸吵架的事情的。如果他沒特意來找我,我回家時好像挺難喊出那聲‘爸’,說不定還要來一場架後架。
那晚我爸守在門前,聽見我叫他,答應了聲,然後急急忙忙進屋開鍋煮麪。
這場架就那樣和解了。
很久沒有這麼和平地面對面喫完一頓飯了,因爲我們總在飯桌上開戰。
——每次吵完必定有個人餓肚子。
那天我和我爸都餓得不行,一鍋麪居然不夠喫。從此我家多了條不成文的規定:飯點前後,必須是休戰時間。
後來我媽覆盤說:“摔椅子那一下把你老爹嚇得後腦勺直冒汗,小兔崽子兇完還跑,慢半拍就追不上。”
“保安說你進了學校,他到處找也找不着人,只能乾等,再晚些就報警了。”
我自知理虧,沒有發言權,聽着。
我爸也坐着聽着,一言不發。
——兜裏揣着個祕密,都怕說漏嘴。
那晚父女倆難得坐下來談心。
剛開始還有商有量的,直到我說:“我知道要怎麼做,你們能不能儘量別說我啊。說我我總忍不住還嘴,還嘴了捱罵又捱揍,你們生氣,我也受罪。”
我爸偏不聽,偏不願意。
最後差點又吵起來,嗯,差一點。
04
椅子事件的後續發生在n年後。
餘先生有回被我兇了下,很是難以置信:“我那麼大個卿雲去哪兒了?”
我說:“她離家出走了,現在在你說話的是鈕鈷祿·雲。”
他接梗如流:“鈕鈷祿·雲你好,請問我家卿雲什麼時候回來?”
哈哈傻笑幾聲,那點子氣一下就消掉了。我說:“其實我打小就會兇人,在外面裝裝樣子,沒看出來吧?”
“原來你在我面前是演戲。”
我蚌埠住了:“你那時又沒惹到我!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時候我白日發癲?”
他:“說的也是。”
遲早有天會被這人噎死。
耐着性子和他簡略描述了凳子事件的經過,“那時真的不懂事,也不省心。”
太矯情,覺得難過卻死犟着不說。又做不到完全不在意,期冀着他們來發現其實我還挺難過的。
沒發現吧,反而悶着生氣。
每次吵完後悔,下次逆反心理一冒頭,又不會好好說話了。
餘禮靜靜地對視一會,“不是。”
“什麼不是?”
他說:“不是不懂事,只是個想快些成爲大人,卻發現自己還是小孩,於是自己跟自己賭氣的小孩而已。”
真算起來我和餘禮的關係也就是那兩年才普通兄弟結了拜,親近許多。
從我的角度看之前只能說關係不錯,卻說不上有多特別。
——我這個含鹽量極高的小海王,這個沒空一起耍,總能找到另外幾個。
那兩年剛好其他熊孩子全都上了初中,年紀相仿的就剩我和他。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和家裏鬧矛盾,習慣性地到他家待着。
他開了門就坐廳裏看書,或者進房間彈鋼琴。有時從頭到尾對話就只有‘我回去了’、‘再見,路上小心’。
奇怪的是,安靜待上十來分鐘,也比在操場跑十幾二十圈的鎮靜效果好。
純純的氣場剋制,不是開玩笑的。
06
記得那時我家不住教職工宿舍了,我還總在校園裏晃悠到快十點纔回家。
家裏沒人,不太想在屋裏待。
我和幾個三四歲小孩子玩彈珠,教他們打四角。餘禮不湊熱鬧,最多經過停下來看幾眼,或是拿着書靠在牆邊看。
玩膩了我閒着和他搶書看,他不樂意,非得洗乾淨手才讓我碰他書。
我回家只要過條馬路。好像自從有次餘阿姨讓他送送我,餘禮就一直堅持送我出校門,無論時間早晚。
直至我在窗邊閃兩下手電筒,他才走掉。未免太聽話了吧!
後來才知道他是自願的。
因爲某件相當久遠的事情。
那是我三歲多的事了。一個人在家不怕,卻不敢一個人進房間睡覺。
爸媽很忙很忙,這邊下班那邊趕着上班,有時回來早些,偶爾也有像火車一樣晚點的時候。
餘禮家還沒搬進來前住着的那個老師,有想過把我帶去她家先睡着,等我爸媽來抱我回去。
無論怎麼勸怎麼哄,就是不願意。
執拗地坐在門口,聽見樓下有聲音立刻貼過道窗戶上瞅。看見我爸或我媽,立刻竄回牀上裝作睡着的樣子。
等他們關掉燈,動作很輕很輕地掩上我的房間門,伴着若有若無的對話聲,這才沉沉睡去。
這事不是什麼祕密,各家茶餘飯後吹水打牙骹(聊天)時時拿來逗我。誰知這一逗就是□□年,先來的人和後到的人全知道了。
晚歸的那些夜晚,本應是孤單落寞的。有他陪着,倒成了值得珍藏的回憶。
07
那段時間毫無預兆地喜歡上看書。
餘禮從小是隻‘書蟲’,愛書如命。不經他同意借用他的教科書,是會翻臉不認人的,更別提他家書櫃裏的藏書。
那幾年上課,必須得謹慎又謹慎地對待他的課桌上所有和‘書’相關的物品。
有一說一,我對待那些書比對待他本人細緻多了。
趴着睡覺自覺挪遠些,借他課本補重要筆記,供祖宗似的,生怕折到書頁。
真人真事。
我是最不愛看書的娃之一,幼兒園時期一讓我看書,就撕書頁摺紙飛機玩。
漸漸地能坐下來看完一本書,到後來經常從餘阿姨那借來圖書室的鑰匙,一人一摞的搬書回家,餘禮功不可沒。
我爸說我叛逆期過得快,是因爲上初中長大了,懂事了。
我媽說我的叛逆期像重感冒,不知什麼時候就沒事了。
連我自己一度都沒想明白,好像做了一場夢,夢醒了,就過去了。
後來看到段話,大致意思是書籍和食物一樣,我們不記得喫過什麼,它卻實實在在地成爲我們身體的某部分,看過的書亦是如此。
我這才恍然大悟:那些年看進去的書,有在潛移默化地影響我的思想觀念。
這多虧從來不和我擺大道理的餘禮同學。他只會給個方向,讓我自己尋找自己得到答案。
比如說,放學泡圖書室各挑各的書。
他總給我加一兩本感動小學生的100個故事這種特別有教育意義的書。
我還一本不落地看完了!
又名那些年不知不覺喝過的雞湯。
事實證明,效果的確顯著。
08
有天和餘先生逛書店,店裏各種書籍琳琅滿目。青春言情專區的顧客挺多,有些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學生。
我感慨:“我們那個時候,翻遍整個圖書室都不見得能找出五本。”
“其實有的。”餘先生說:“有件事情我至今有點後悔。”
我好奇:“啥?”
他略顯憂鬱:“當年或許應該讓你看看這樣的小說。”
我隨手抽出一本,“現在也能看啊,你要不要一起,補補課?”
“”
有陣子班上好多女生都在看言情小說,我卻和他在看文言文版的四大名著,還在探討林黛玉賈寶玉的情感關係。
最後我倆得出的結論是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