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張居正抓住了問題所在,“既然大明亡於起義軍,而女真僅在遼東猖獗,那爲何皇上對其敵意這麼深重?”

    朱翊鏐搖搖頭,“張先生有所不知。”

    “萬曆末年賊酋努爾哈赤自立爲帝,國號爲大金。”

    “之後女真通過三代人的努力,在山海關守將吳三桂的幫助下率大軍入關!而起義軍攻破北京城之後驕傲自滿,不修武備而被女真一舉擊潰,起義軍首領被部下殺死。”

    “而此時的女真已經改國號爲清,清兵入關之後迅速橫掃天下,建立起了全國性的統一政權。”

    聽到這裏,張居正猛然攥緊了雙手,“不,不可能!李成梁坐鎮遼東多年,怎麼會允許這賊酋努爾哈赤坐大?”

    “小小女真怎麼會縱橫天下?”

    “宋代孱弱,尚能苟延殘喘一百七十餘年,我大明如何抵抗不住區區女真?”

    朱翊鏐苦笑一聲,“李成梁確實是一員絕世猛將,但是成也李成梁,敗也李成梁……賊酋努爾哈赤甚至都當過李成良的義子家丁,正是在李成梁的默認之下,女真才能夠一步步得以發展……”

    “像這種內憂外患的局面,誰能夠扶大廈於將傾?”

    “在崇禎皇帝自縊於煤山之後,確實有幾個宗室子弟建立新朝廷,但是他們都陷入了黨爭與相互攻擊之中,實力最盛之時,坐擁南方八省,但最後還是一一滅亡。”

    聽到這裏,張居正臉色蒼白,已經說不出來一句話了。

    突然之間,張居正口吐出一口鮮血,這讓朱翊鏐大驚失色,“張先生!”

    張居正顫巍巍的從懷裏拿出一方帕子,擦乾了嘴角的血跡,“不礙事的,方纔氣急攻心,讓皇上見笑了。”

    其實張居正已經相信大半了,但朱翊鏐又怎麼忍心繼續敘述近代發生的那些事情?

    講講大清王朝被幾千人的英吉利軍隊打得沒有還手之力,割地賠款簽訂條約?

    講講甲午海戰,天朝上國輸給了番邦倭國?

    講講幾千人的八國聯軍一舉擊破了國都北京城?

    講講倭國入侵華夏,屠戮了上千萬的軍民?

    看朱翊鏐沉默住了,張居正知道,被異族統治的華夏不可能會好過。

    “那皇上講講老臣吧……”張居正又開口。

    朱翊鏐看着張居正,猶豫了一下,他知道張居正是在問自己的身後之事。

    “萬曆皇帝爲之輟朝,贈上柱國,諡文忠。”朱翊鏐說道。

    張居正盯着朱翊鏐,“再往後呢?”

    “崇禎皇帝雲張江陵乃是救時宰相。”

    “後世學者梁任公言,張居正乃是明代唯一的大政治家。”

    “學者熊十力言,漢以後二千餘年人物,真有公誠之心,剛大之氣,而其前識識遠見,灼然於國覆種奴之禍,已深伏於舉世昏偷,苟安無事之日。毅然以一身擔當天下安危,任勞任怨,不疑不布,卒能扶危定傾,克成本原者,餘考之前史,江陵一人而已。”

    停後人如此評價自己,張居正撫掌大笑,笑到眼淚的流出來了。

    但是笑着笑着,張居正眼底的悲傷還是被朱翊鏐看出來了。

    略加思索之後,朱翊鏐瞭然,自己說了這麼多溢美之詞,但是唯獨沒有說張居正的學生萬曆皇帝是怎麼評價自己的老師的。

    如此聰明的張居正,恐怕第一個想聽的就是萬曆皇帝的評價吧。

    笑完之後,張居正直勾勾着朱翊鏐,“皇上,那萬曆皇帝是如何評價老臣的?”

    朱翊鏐怎麼能開口,張居正的太師等勳榮被全部虢奪,還被開棺戮屍?

    見朱翊鏐猶豫,張居正灑然一笑,“從陛下的反應中,臣就能知道老臣的身後之事,恐怕是揹負罵名居多吧?”

    “就像那北宋之王安石,雖然履行新法,但是唾罵之人不計其數。”

    “那些朝中的大臣,一個個的早就將老臣視爲眼中釘,肉中刺了,況且在我輔政的這些年裏,我的學生也沒有享受過多少作爲天子的權力,他記恨我,我倒是有那麼個心理準備。”

    “罷了罷了,老臣就不爲難皇上了。”

    任誰都能看得出張居正臉上的苦澀。

    “張先生,我大明尚有軍籍多少之數?”朱翊鏐轉移話題問道。

    張居正曾經主持過戶部和兵部之事,對這些倒是了熟於心,略微思索過後便回答道:“皇上,目前我大明共有軍籍三百一十五萬四千餘人。”

    “明面上的兵源確實是充足,但是逃兵逃戶的現象都是極其嚴重的,據老臣保守估算,至少有三成以上的軍戶都已經是逃了。”

    張居正的祖上並不是江陵人,他的祖先張關保是安徽鳳陽人,與明太祖朱元璋是同鄉。在朱元璋起兵反抗暴元的時候,張關保爲了活命就去投奔他,成爲了朱元璋帳前的親兵。

    大明建國之後,張關保被冊封爲世襲軍官千戶,駐守在湖廣的歸州長寧所。

    只是到了曾祖父張誠一輩是家裏次子無法繼承千戶之職,從歸州遷到了江陵。

    這麼算下來,張居正的祖上也都算是軍戶。

    朱翊鏐知道,這屬於大明建國二百年以來的積弊了。

    從太祖朱元璋建國設立軍戶制度之後,逃戶就成了屢禁不止的現象了。

    就像是大唐王朝仿製前朝的府兵制,興盛於唐朝前期,也還是保持着戰鬥力,但還唐玄宗時期面對邊境多戰的情況下也還是崩潰了,最後被職業軍人的募兵制所代替。

    大明面對南寇北虜,邊軍勉強可一戰而衛所軍人不堪一擊的情況下,也選擇了走募兵這一條路。

    在這其中,最著名的募兵軍隊,就是戚繼光在義烏招募的礦工而組成的赫赫有名的戚家軍。

    朱翊鏐聞言點了點頭,又問道:“那張先生,這一年算下來,戶部的國庫需要支出多少銀兩和糧食來作爲軍餉?”

    “朝廷在前些年是否有拖欠軍餉?另外,這軍隊裏喫空餉的問題如今如何了?”

    這些問題,張居正是確實知道的:“皇上,戶部的國庫之中,萬曆八年總共支出了四百七十八萬兩的白銀,兩千三百四十五七石的糧食。”

    “再往後,老臣便不知道具體數目了。”

    “自從實施商稅實施以來,我大明的國庫比之前充裕了太多太多了,所以邊軍各營的軍餉從未有拖欠的情況出現,全都是按時按量發放到士兵手上的。”

    “至於喫空響的事情,老臣,同樣不知道現狀究竟是何樣子。”張居正說道。

    朱翊鏐揉了揉眉心,“我大明軍隊喫空餉以及逃戶的弊病,朕在心裏還是有數的。”

    “這是從太祖皇帝時期就已經屬於屢禁不止的事情了……且歷朝歷代都不乏這種事情的出現,此等積弊,軍戶體制就必須要想個辦法來解決了。”

    朱翊鏐目光灼灼,“朕不瞞張先生,朕正是數百萬的精銳將士來掃平這寰宇。”

    “而如今大明有如此多的軍戶逃戶在外,他們全是青壯的勞動力,朕以爲只要是逃戶再次參軍入伍的,那朝廷都可以爲其發放一定的安家費。”

    “那些不想參軍的軍戶逃戶,就把他們變成爲農籍,讓他們安心耕種。然其繳納賦稅的義務不能逃避,既然他們不能在戰場上爲大明開疆拓土,那就要更多的繳納賦稅爲國所用。”

    朱翊鏐還在慷慨激昂的講着,卻發現張居正靜靜的聽着朱翊鏐的話聽的睡着了。

    ……

    松江縣,徐家的府邸之中。

    雖然自己的大壽已經過去了有一些時日了,可是徐階依舊是感到心情愉悅不已,要知道在自己大壽的時候,當今皇上可是派了專人來祝賀自己,這可是自己莫大的榮幸,給自己掙足了面子。

    就在這時,管家小路小跑的來到了徐階的面前,神色有些慌張的行禮道:“老爺!大事不好了。”

    聞言,徐階則是眉頭一皺,怫然不悅道:“發生了何事?慌慌張張的。”

    徐階自覺,人到七十古來稀,自己八十歲了,什麼風風雨雨沒有經歷過?

    就算是發生再大的事情,自己也都不會驚訝的。

    “老爺,南京那邊傳來了張居正張首輔病重的消息,這一次首輔大人的病情好像十分嚴重。”

    “就連皇上也是趕到了南京,親自去看望首輔大人。”

    “而且京城之中也是滿城風雨,有一些人甚至已經開始有動作了,聽說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帶着禮物去了內閣次輔張四維大人的府上,想要提前祝賀張四維晉位內閣首輔哩。”

    聞言,徐階滿是褶皺的臉上皆是震驚之色,頓時變得蒼白無比。

    好像自己的身體被抽乾了力氣一般,從椅子上直接癱坐在地上,嘴裏喃喃自語道:“不,這不可能。”

    “他怎麼會這個樣子?一定是你在騙我,對不對?”

    “叔大現在正是天命之年算是盛年,老夫都沒有病成那個樣子。”

    “他可是老夫門下的驕傲,又怎麼能夠患這麼重的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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