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溫差·攬月明 >第10章 第十章
    中午太陽正烈,街道上沒幾個人,坐着做店裏卻雞飛狗跳。

    捲毛被楚頌追着打,一邊打一邊喊:“小王八羔子又逃學!別人一年到頭不是泡圖書館就是宅宿舍,你一天到晚學校門都不進,不想學趕緊給我結婚生孩子去。”

    捲毛一邊跳着躲一邊伸着脖子喊:“生什麼生!我有那功能嗎就讓我生!要生你去生!生一堆,成天跟你後面喊爺爺爺爺爺爺。”

    楚頌氣得兩眼發黑,抓起一個菸灰缸就砸了過去。

    玻璃碎一地。

    半分沒傷到捲毛。

    捲毛騎上摩托車就跑了,還不忘跟店裏的人揮手:“拜拜各位,我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了。”

    他一走,店裏只剩下楚頌吭哧吭哧的喘氣聲,乍一看,只覺得他是被捲毛氣着了,仔細看,纔會覺得有點浮誇。

    楚頌並不是年紀太大的老人,現在大街上多得是六十多還願意拎着包全國跑的老人,更何況楚頌今年才堪堪邁過五十的門檻。早年楚頌生活習性不太健康,過四十以後基本就地入佛了,每天喫的喝的都不是什麼重油重口味的,作息也穩定早五晚九,有事看店,沒事轉轉,體魄雖然比不上常年健身的健碩,但也腿腳夠穩,中氣十足。

    這些從他五官臉色就能看出來。

    也能從他半分未塌的脊背上看出來。

    趙銘摸了摸鼻子,身子斜向步西岸,說句:“擱這兒演戲呢?他走了咱上哪兒要人?”

    步西岸盯着捲毛離開的身影,眼神晦暗不明,等捲毛徹底消失,掀起的塵土也漸漸重回地面,他才收回目光,扭頭看向楚頌。

    楚頌剛巧也扭頭,對上步西岸的目光,表情很是不好意思,“見笑。”

    步西岸沒順着往下接。

    如果是其他事情,也許他還會耐着性子,彬彬有禮地寒暄一番,畢竟混跡商場,比得就是誰更沉得住氣,而他白手起家,一無所有,便無所畏懼,所以通常他是最沉得住氣的。

    可現在不是其他事情。

    步西岸沒辦法用一個成語或者詞語形容自己的心情,如果非要具體點,可能還是一股氣。

    這股氣,他提了十二年,一直不上不下地吊在嗓子眼,喫飯喝水不能順利地往胃裏進,每次一咽喉嚨都要明顯地哽一下,哽得他心口都在疼。呼吸也不能通暢,因爲人的七竅相通,一呼一吸總要過一趟身體,而他每一次呼吸,都會在喉口停頓,氣體表面看上去沒什麼殺傷力,其實每一粒分子都像尖刀,細細密密,劃得他那麼多年傷痕累累。

    他不是沒想過找鬱溫。

    可這世界多大,以前只在撫靑,鬱溫去趟山莊,他們都能一整個暑假見不着面,更何況現在地圖擴展至全球。

    他不知道鬱溫有什麼親戚,也不知道鬱溫根在哪兒,更不知道全球二百多個國家,她去的是哪一個。

    不僅如此,他還有自己要奔波的生活。

    十二年,一半時間在上學,學費都要自己想辦法,另一半時間在社會里摸爬滾打。

    上學的時候,總覺得畢業就好了,畢業了,至少不用再除了生活還要去想學費,後來真的畢業才發現,除了學費,剩下的全是生活,全需要考慮。

    他考慮自己尚且顧頭不顧尾,又哪還有時間精力錢財去茫茫人海里找一個人。

    可現在這個人忽然出現了。

    他怎麼可能,還會放她走。

    “楚先生。”步西岸剛剛聽捲毛喊過楚老頭,他拎出來姓氏,喚了聲敬語。

    楚頌聞聲看一眼捲毛口中的資本家步總,只一眼,他就知道這位步總與捲毛口中的人設並不相符。

    本來楚頌是不想管這檔子閒事的,後來管了想的也是隨便打發走算了,可看到步總後,他眼前忽然不知怎麼就浮現了鬱溫淺淡的眉眼,和眼睫下深深的瞳孔。

    眼前的步總眉眼倒是深邃,一雙眼睛同樣深不見底,但他把脆弱,坦誠地表露了出來。

    像在乞求。

    乞求抓到最後一絲可能性。

    可能人老了,心就軟了,眼睛也看不得太尖銳的痛意,本該如同捲毛交代那般隨意把人打發走的楚頌放下手裏的按摩杖,一垂眼,與步總擦肩而過時說了句:“先進來吧。”

    “一個個在門口杵着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店裏有什麼天仙。”說的是韓東趙銘和週三他們三個。

    趙銘沒皮沒臉接了句:“我們就是不杵,單一個你孫子也夠惹眼的。”

    楚頌笑一聲,“那個混球。”

    幾人跟着楚頌進店,最後跟着楚頌上樓的只有步西岸一個人。

    “我想你也沒時間喝茶,就不給你倒了,”楚頌坐下說,“步總?”

    “步西岸。”步西岸說。

    步西岸也沒打彎彎,直接開門見山:“鬱溫呢?”

    楚頌笑了,他說着不給步西岸倒茶,還是順手倒了一杯推到步西岸面前。

    “你不是猜到了?”楚頌說,“年輕人,你纔多大,現在畏首畏尾太早了點吧?”

    步西岸不語。

    楚頌又笑,“嘴上越不敢說,說明心裏越害怕,越害怕,說明你自己也覺得這種可能性最大。”

    步西岸本來是挺慌的,心態也確實如楚先生說的那樣,他不敢張口就問“鬱溫是不是走了”,因爲他害怕,害怕對方回一句:“是,已經走了,走去哪兒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對她不是特別瞭解。”

    但不知道是不是這杯茶起了作用——熱氣輕薄一縷,緩緩升起,步西岸指腹摸着磨砂質地的茶杯,指肚一點溫熱,熱氣升至他眼前,視線模糊一瞬,又清晰透徹,入目的茶杯水面也平靜如鏡,他透過這面深色的鏡子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就是這一剎那,他找回了冷靜。

    他現在不是十二年前,面對一切變故只能束手無策的學生,他現在是一位還算有點財力的總裁,鬱溫也並不是忽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在酒店留下了登記信息,也在大使館與人有過人際往來。

    他並不是真的毫無頭緒。

    他只是……,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心臟緩沉,無聲鬆氣,步西岸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放下,擡頭,喚聲:“楚先生。”

    楚頌提着茶壺把手,正往自己杯子裏倒水的動作一頓。水流從嘴壺裏越出優美的弧度,一點點把茶杯注滿。

    直到快要溢出來,步西岸擡手扶了下楚頌的手腕,越在空中的水流弧度就像忽然被人砍斷,茶杯水面波瀾,幾秒後歸於平靜,步西岸這才收回手,說一句:“楚先生怎麼不直接把結果通知給我。”

    本就是陌生人,既然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見面不用等他開口,直接撂下一句“她走了”,不用問他姓甚名誰,也不用請他入座斟茶,如此這般麻煩,應該也是因爲……

    “你害怕撒謊,害怕我看出你撒謊,”步西岸說,“嘴上越不敢說,說明心裏越害怕,越害怕,說明你自己也覺得這種可能性最大。”

    “我害怕的,我沒想隱瞞,你猜出來,沒什麼,”步西岸一笑,“你害怕的,應該不想暴露吧。”

    楚頌有些意外,“你很聰明。”

    “謝謝,”步西岸坦然領贊,“前輩們都那麼說。”

    楚頌笑了,“既然那麼聰明,怎麼還非要一個結果呢。”

    “成年人的世界,並不是什麼都要明確地指出來,有時候沉默和態度也是一種選擇。”楚頌慢悠悠地說。

    “確實,”步西岸臉上沒了笑,“但我有我的選擇。”

    楚頌只能攤手,意思很明顯:關我什麼事,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可能又要束手無策了。步西岸想。

    在鬱溫面前,他好像總是這樣,一直都是沒有辦法。

    喜歡上她,沒有辦法。走進她的生活,沒有辦法。離開她,也沒有辦法。

    屋內到處都是掛件,縱使是大中午也照不進來光,只有一點昏暗的燈在頭頂亮着,光線落在步西岸臉上,男人面孔異常的溫暖。

    鬱溫坐在掛件後面,漫無目的地撫摸桌子上不知道被誰刻得亂七八糟的痕跡,痕跡明顯又模糊,有時交叉有時像迷宮,給人一種好像處處是出口,又處處是死衚衕的窒息感。

    透過一晃一晃的掛件縫隙,鬱溫盯着那處溫暖,心臟外盤纏的鐵絲無聲無息一點點收緊。

    她垂眸,聽到耳邊傳來步西岸的聲音。

    “其實我也沒那麼聰明,以前也笨過,擰巴過,爲了一點自尊總覺得萬事萬物都不值得我下跪,畢竟老話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爬山很累,那就歇會兒再爬。

    “後來才發現,黃金是身外之物,膝下的黃金也沒什麼用。”

    只有心上人,纔是那一株心脈。

    “楚先生,”步西岸站起身,“我的態度,我的選擇,麻煩您幫我轉告她。”

    “十二年前沒敢伸手的,十二年後,我想爭一爭。”

    房門開了又關。

    狹窄縫隙鑽進來的陽光轉瞬即逝。

    頭頂昏黃的燈只剩下昏沉,溫暖不再。

    後面光線更暗地方的桌子前,鬱溫手指停在一處死衚衕。

    眼睫輕閃一下,面頰一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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