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祕司裏被抑制下去的情緒挨個反撲回來,和所有灰色一起耐心地啃噬着我。劫後餘生的喜悅嗎?完全沒有。
宿舍的門第三次被敲響了,潘西的聲音聽起來既生氣又無奈:“好了,段裏,快出來。龐弗雷夫人說你沒獲准離開醫療翼。”
“你聽見沒有?德拉科和西奧多有話跟你說!”
“快出來吧,他們在報上登了神祕司,韋斯萊寄信來了。”
“你再不開門我可要施咒了!”
門被哐哐地拍響了,接着是門把手被拼命晃動的聲音,潘西似乎是踹了那扇門一腳,然後腳步聲漸漸變小了。
我點燃了之前佈雷斯塞給我的菸捲,讓它掛在我的手指間,煙霧盤踞在帷幔中散不出去,趴在我腳邊的安格尼站起來甩了甩尾巴,從牀上跳走了。
我在想扎比尼夫人那位難纏的前夫,他曾經問我:“你殺過人嗎,殺過幾個啊?”
我在想那個讓食死徒閉上嘴巴的切割咒。
很意外,和我之前解剖的毛蟲、青蛙和黑兔竟然沒有太大區別,只是青蛙的皮膚組織更脆些似的。說白了,全都是可以突然中止的脆弱無比的生命,全都是上一秒溫熱下一秒沒心跳的東西,全都是埋進地裏就再也見不着的東西。這裏麪包括喬治送我的螢火蟲,包括現在正在伸懶腰的安格尼,包括剛纔來敲我門的潘西,包括跌進帷幔的小天狼星,也包括我自己。
“嘶。”
一塊菸灰掉在了我的前胸上,我翻身起來把它拍打幹淨,忽然注意到腳邊有一隻千紙鶴,這種疊法是西奧多的——“有話問你。”
我想,大概是關於諾特先生的事吧,西奧多和德拉科的父親,現在大概都在阿茲卡班吧——我把千紙鶴塞進了枕頭底下。
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們是對立面,我們其實早就做好這個心理準備了,不是嗎?
寢室裏只有西奧多一個人,還有一股咖啡的香味。西奧多泡茶的手藝很好,但是他的咖啡還要略勝一籌,可惜他一向是不喜歡咖啡的,他說他媽媽生前是個咖啡不離手的女人。
現在西奧多把濾過的咖啡袋遞給了我,專心地晃面前的馬克杯。我有點遲疑地接過來。
“沒關係的,沒有別人。”他用那種很日常的語氣說。
於是我靠着他的牀坐在地板上,把食指伸進那個袋子裏,然後蘸了點咖啡渣送進嘴裏嚼。這是我很小的時候的癖好了,瓦爾託因此訓斥了我很多次不得體,也很多次抽過我的手心,但我就是沒改掉。
“疼不疼?”西奧多端着兩個馬克杯坐在了我旁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是在說神祕司的事,還是在說我小時候被瓦爾託打手心的事。
我搖搖頭不說話,於是他也保持了安靜——我的朋友,蒼白的皮膚,清晰的血管,那麼好那麼脆弱的人類。
“西奧多,我困了。”
“別睡,醒着。”西奧多盯着天花板說,“我知道你剛從醫療翼跑出來,但是現在別睡……別讓那些畫面被埋進你的夢裏。”
“西奧多,我好像殺掉了一個食死徒。”我沒頭沒尾地開口,然後侷促不安地盯着他的眼睛,等他看我。
“我也不確定……就是一個切割咒。”我把咖啡袋放在地上,手指還溼漉漉地留着藥草香——西奧多等待着,於是我把手放進了他的手裏,聲音顫抖得就像兒時闖了什麼大禍,躲在倉庫間哭着問他怎麼辦一樣。“很多血……他在地上掙扎得很用力,上半身不動的時候腿還在踢……”
“那不是你的錯,食死徒的命運就是這樣。”西奧多凜然地說。
“這不會是我最後一次做這種事的……”我突然覺得羞於啓齒,“我害怕……尤其是,在意識到我必須習慣這種感覺之後。”
“別這麼想,段裏。”西奧多鬆開我的手從地上爬起來,然後端端正正地蹲在了我的對面,“如果你放過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人就會是你,他投身於追隨黑魔頭,你也應該百分百地尊重他的選擇,即使那個人是我父親也一樣,沒人會怪你。至於那些血跡,傷害,死亡……就像總有人看得到夜騏,並不是什麼詛咒。”
“沒有人會怪我?”我又問了一次,這次他不回答。於是我換了個話題,“德拉科去哪了?”
“在給他媽媽回信……”西奧多回身拿到了最新的預言家日報,但是他沒有遞過來。盧修斯馬爾福一定是被傲羅抓住了,德拉科現在大概在安慰他媽媽。諾特先生受了傷,他一定也逃不過的。
“你暑假怎麼辦?”我問西奧多。
“別擔心我了,他本來也不回家。”這指的應該就是諾特先生,西奧多的父親了。“你呢,你去哪?”
此言一出,空氣中瞬間瀰漫起尷尬,西奧多低頭笑了一聲:“鄧布利多會安排的,是吧?”
“對……在他說話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會去哪。”我儘量讓自己聽起來不那麼像在解釋。
門外忽然響起了嘈雜的聲音,湖水已經黑透了,這意味着,第一輛離開霍格沃茨的列車在兩小時後就要發動。我站了起來,我還有事沒做。
“段裏,”他在我的手碰到門之前喊住我,“我對你來說可以永遠是西奧多嗎?”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麼意思,回頭看着他被昏暗湖水包圍的輪廓:“當然。”
回到自己的寢室裏,我把一瓶混亂藥水打開,沾溼襯衫的衣領,前襟,袖口,然後用無名指沾瞭解藥蘸上嘴脣——從扎比尼夫人那兒學的把戲;從貓窩裏拎出一隻全黑的小貓放進兜帽裏,它是我唯一沒起名字的一隻;距離校的火車進站還有一個半小時,我等在醫療翼前走廊的陰影裏,從那兒剛好可以看到裏面的烏姆裏奇——她躺在病牀上,身上還沾着馬蹄印,兩眼呆滯地盯着前方,似乎對被馬人拖走那件事仍心有餘悸。
鐘錶顯示已經又過了半個小時,學生陸陸續續地離校,兜帽裏的小貓發出了輕微的呼嚕聲,我耐心地拿指腹敲打着身側的牆。眼前時不時閃過塞德里克的微笑,喬治手臂上的字,鎖起來的掃帚,禮堂裏的包圍圈,和那些本不該遲到的信箋。
她要付出代價。
終於,醫療翼裏的其他人都走了,烏姆裏奇開始弓起身子,費力地嘗試從牀上坐起來,然後小心地把她臃腫的雙腳鑲進牀下的粉色楔形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