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錦榮也怔住,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她並非原身,對這位爹爹亦沒有多深厚的感情,然而當兩人對面相識的剎那,心裏還是由衷生出股酸楚之意——就一點點。

    很快就被漫天捲起的煙塵給蓋住了。

    哪有人在鄉間乾硬的土路上策馬?完全不考慮時令場合。

    顧錦榮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又被沙子迷得眼睛疼,忍不住擡起手揉了揉眼眶——當然還拎着那隻破碗。

    落在顧震霆目中,便更像個可憐兮兮的小乞丐。

    他心頭一滯,陰沉着臉疾步過來,不過轉瞬,顧錦榮便被輕輕抱了上去,緊挨着馬鞍。

    顧錦榮:……您好歹吱個聲呀,就不怕認錯人?

    不過細細端詳,她的相貌確與顧震霆有幾分相似,薛氏通身江南女子的秀美,而顧錦榮眼角眉梢卻透露出英氣,眼皮略薄,眼尾稍尖,想來承襲自父系的部分。

    難怪顧震霆一眼便認得她,而她也能迅速認出對方來。

    但這聲爹爹卻是無論如何叫不出口的。

    顧錦榮怯怯地道:“大人……”

    顧震霆聽着這樣生疏的口吻,自是不悅,然,女兒瘦怯凝寒的模樣卻叫他不忍苛責,只默默道:“你娘何在?我帶你去尋她。”

    顧錦榮迎着他銳利視線,倒是不敢撒謊,安分給他指了回家的路。

    心下暗歎,她這位爹爹怎麼獨個回來?貌似不夠威風呢。

    果然廣告裏頭的千軍萬馬就只能看看而已。

    顧震霆正要離開,忽然調轉馬頭,從衣兜裏取出一樣物事來,準確無誤拋進韓牛兒懷裏,“小兄弟,多謝。”

    卻是一把羊角做的哨子,外表有些發舊,聲調依然清脆悅耳。

    韓牛兒趕緊接過,羨慕地望着父女二人瀟灑身影,胸中不無嚮往之情。

    決定了,等長大後,他也要騎快馬!他也要當將軍!

    顧錦榮默默無言帶着便宜爹回了瓦房,屋內卻只是空空蕩蕩,桌椅陳設俱皆完好,並無人擅闖的跡象。

    想來薛氏如常到河邊洗衣裳去了。

    顧錦榮如此說法後,顧震霆下意識抓起她的手,“走,爹跟你去找她。”

    還真挺自來熟的,顧錦榮無語,雖說她對這便宜爹無甚惡感罷,當然也沒啥好感——半年來相依爲命的生活,足以令她的心傾斜到薛氏那邊。

    雖不知其中有何緣故,薛氏嚐到的苦楚卻是實打實的,縱使夫君金戈鐵馬,浴血沙場,也不見得能完全抵得回來。

    顧錦榮不着痕跡扯開衣袖,藉口要引路,蹦蹦跳跳走在前頭,保持適當距離。

    顧震霆則深一腳淺一腳隨在後頭,他沒來得及換鞋,那雙足靴重的很,得十分小心才能不陷進泥中去,饒是如此,等到了河畔,靴襪上已滿是泥濘,褲腿也打溼了。

    他卻不覺得難受,望着青石上那襲纖弱窈窕的背影,戀戀喚道:“倩娘。”

    薛氏茫然回頭,對上的正是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臉龐。

    她尚來不及張口,下一刻,顧震霆便緊緊抱住了她,混不顧此刻狼狽情狀。

    顧錦榮望着掀翻的木盆,不由得嘖了聲,唉,衣裳又得重洗一遍了。

    等這對暌違已久的老夫妻回到家中,薛氏方漸漸定神,“你自己來的?”

    她對官階雖不甚清楚,可看丈夫這身打扮,也猜到他身份不俗,一時間又是感慨又是欣慰,此刻卻不是淌眼抹淚的時候,聽聞丈夫還帶了幾十名隨行將士,她忙道:“怎可將人幹晾在外頭?也該請他們進來喝杯熱茶。”

    顧震霆道:“本想着多帶些人手,大不了將這附近村子翻個遍,可巧那會子遇見個放牛娃,教我找見女兒,咱們一家子才能儘快團圓。”

    又嗔道:“外頭人多口雜,你怎好叫她一個女娃兒當街行乞,果真拮据至此麼?”

    薛氏當然不解其意,顧錦榮卻意識到自己適才被人誤會了,生怕那破碗的事被抖摟出來,忙岔開話題,“不是說要請他們喝茶麼?娘,我幫您燒水。”

    本來氣氛這樣融洽,顧錦榮該適時地喚聲爹爹,但實在改不了口——好在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怕生靦腆也是尋常,顧震霆自知女兒不與自己親近,仍需從長計議爲是。

    不一時,陸續有身穿甲冑的英武士兵過來,薛氏見了害怕,顧錦榮倒覺新鮮,嫺熟地捧着熱茶送過來,茶葉就不必放了,村裏所謂茶葉都是曬乾了的草藥,登不得大雅之堂。

    衆人瞧見這麼個機靈聰慧的小姑娘倒覺好玩,不住地拿她打趣兒,問她年庚幾歲,可曾上過學堂,顧錦榮揀容易的答了,關於薛氏則一概閉口不談,雖然她沒少見薛氏夜裏挨着枕頭偷偷流淚,但是這種話是決不能叫外人聽去的。

    顧錦榮靠着牆根,一邊燒水烹茶,一邊悄悄聆聽房內動靜,青天白日雖犯不上柔情蜜意,可也有無數體己話要說。

    從斷續的語聲中,她得知便宜爹這些年都遠在邊塞,直到今年年初方纔返京,本來是往顧家尋人的,那頭不知編了什麼謊話,似乎暗指薛氏已經香消玉殞,虧得顧震霆只敢信二三成,又幾經輾轉尋到新城來,這趟便是打算接妻女返鄉團聚的。

    若真如此也不失爲一樁美談,只顧錦榮見了太多戲文裏的癡男怨女故事,如薛平貴陳世美等等,無一不是拋棄髮妻另覓高枝的,便宜爹征戰了十餘年,當真沒個紅袖添香紅顏知己什麼的?

    不過回京對薛氏總歸是件好事,省得嫁給胡屠夫沾一身豬肉腥臊晦氣,也省得楊氏天天來搗亂。

    說曹操曹操到,顧錦榮望着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舅母,深感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楊氏本是來送頭面首飾的,剛進門卻被幾個拿刀弄杖的兵將唬了一跳,怎麼跟門神一樣?薛倩娘從哪惹來的煞星?

    耐着性子解釋一番,奈何這些莽漢偏不信她是薛家嫂子——將軍夫人那樣端莊的脾性,怎麼會有這樣妖妖調調的親戚?

    楊氏氣了個倒仰,見顧錦榮過來,忙拉着她作保。

    顧錦榮慢條斯理命人放行,楊氏看她狐假虎威模樣,心想外甥女簡直要上天了!然而她從未見過這般陣仗,心裏到底有些懼怕,只得低眉順眼隨在外甥女身後,活脫脫被襯成了丫鬟。

    顧錦榮察言觀色,見裏頭衣衫整齊,爹孃們也都發乎情止乎禮,並未做出不可告人之事,方纔引着楊氏上前。

    楊氏一見到武人打扮的顧震霆便嚇得心膽俱寒,她雖與妹夫統共見過數面,依稀已不太記得,然而那與顧錦榮神似的面貌,誰看了不說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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