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中途這場耽擱,顧震霆一行人到京城時,已經是二十來日之後了。

    時序也從晚春過渡到了初夏。

    薛氏穿着一身繭綢做的衫子,只覺得渾身的汗都往骨縫裏鑽,愣是透不出去——她雖不是頭一遭來,可也知道城裏人最是拜高踩低,衣着但凡黯淡些,都能踩到地上去,因此費盡心思置了這一身行頭,加之那一陣楊氏總在她耳邊嘮嘮叨叨,說她一個村婦如何同貴人們相鬥,叫她怎麼也不肯被看輕了去。

    這會子卻發現懊悔了,在太陽底下曬了半個時辰,臉上就析出白汗來。

    顧錦榮的衣裳雖然薄,但小兒身上三把火,所感受的熱力也不比母親低多少,她拿草帽蓋着臉,巴巴問道:“爹,還有多久能到啊?”

    因將軍府尚在修繕,顧震霆決定讓家人在他一個恩師陳家暫住——陳老侯爺對他有提攜之恩,又誤打誤撞蒙顧震霆救過一命,於是交情甚篤,雖非親生父子,卻更勝過父子。

    顧震霆本想先將顧湘湘送回公主府再去陳家,可見家人們神色懨懨,怕再耗下去會中暑,便道:“李副官,你替我走一趟。”

    薛氏蹙眉,“不妥,她到底是公主之尊,咱們豈能慢待?”

    她知道丈夫是爲避嫌,但薛氏現在已經不喫醋了,蕭玉璋再怎麼容貌美麗出身高貴有什麼用?這世上不是樣樣都能用錢收買的。

    薛氏勸道:“你還是親自去一趟罷,讓李副官送我跟錦榮就好。”

    顧震霆還在猶豫,薛氏悄悄推了他一把,“別傻站着了,旁人都在看笑話呢。”

    他們這羣人打扮不倫不類,連相貌都各具特色,實在很難不注意。

    顧震霆無法,只得聽從薛氏意見,自個兒先把蕭玉璋的女兒物歸原主。

    薛氏便把李副官喚過去,絮絮問他陳家情況,是否要打點些禮品相送,得知陳家都是武人,性情直爽,薛氏倒鬆口氣,不過還是揀了些土儀包裹起來,禮多人不怪。

    至於顧湘湘這小丫頭,卻正跟顧錦榮依依惜別,兩人一路走來雖有使性鬥氣,有拌嘴爭吵,可真要分開了,顧湘湘那眼淚卻跟斷線珠子似的,她隨手抹了把水淋淋的黑臉蛋,哽咽着道:“以後你要是不來看我,我記恨你一輩子。”

    顧錦榮:……

    別呀,怎弄得她跟個負心漢似的?

    可誰叫對方感情豐富,顧錦榮也難免觸動柔腸,只得好言表示,假如有機會的話,她一定會到公主府造訪——蕭玉璋歡不歡迎就是另一回事了。

    顧湘湘得了保證,方纔收住眼淚,懨懨地坐上另一輛馬車。雖然蕭玉璋那裏纔是她該去的地方,也意味着更富足優渥的生活,可不知怎的,跟眼前這夥人生活卻更叫她感到快樂——哪怕顧錦榮每每把她懟得啞口無言,自己的撒嬌手段沒一次成功過,顧湘湘也覺着,她真的很像姐姐。

    顧錦榮靜默了半晌,等到馬車的影子看不見了,方纔跟着薛氏啓程。

    陳家雖相距不遠,但地方實在難找,七拐八繞穿過好幾條小巷,方來到一幢清幽雅緻的院宇來,可見老侯爺實在是個妙人,不但懂得金戈鐵馬,也知道如何享受生活。

    顧錦榮悄悄拉了拉薛氏衣袖,“娘,待會兒我見了人該怎麼喊?”

    薛氏也煩惱着,雖然震霆說是交情不淺,可到底她素昧平生,一見面就套近乎會否太奇怪了些?

    早知道就不裝大度了,該讓震霆引着來掠個陣纔是。

    奈何開弓沒有回頭箭,薛氏只得硬着頭皮,讓李副官上去叩門。

    這一看可不得了,院子裏竟烏泱泱圍了大羣人,儼然四世同堂的架勢,用得着這麼大排場麼?

    爲首拄着拐的自然是老侯爺,一看見母女二人便急忙請進去,又是叫看座,又趕緊地請人倒茶來。

    薛氏都有些六神無主了,這麼熱情,叫她如何應對纔是?

    顧錦榮見那老爺子鬚髮皆白,眉心卻有一道肅殺凜冽的刀疤,可知年輕時如何勇武。

    她一時卻把稱謂給忘了,是公爵侯爵還是伯爵?不敢瞎叫,便大着膽子喚了聲“爺爺”。

    老侯爺眉開眼笑,“瞧這孩子多乖,不愧是震霆的女兒。”

    顧錦榮這才知道老侯爺曾有意認將軍爹爲義子的,只是陳家家業豐厚,人口亦多,顧震霆不想落個覬覦財產的污名,才婉拒了。

    叫老侯爺好生失望,如今卻在顧錦榮這裏找回了面子,真個將她當成孫女看待,趕緊讓僕婦端來今天剛買的點心,如松子糖酥油鮑螺糖蒸酥酪等等,讓她盡興品嚐個夠。

    若非這位爺爺不比頭兩年體質健朗,顧錦榮真懷疑自己會被舉高高呢。

    薛氏已被各位夫人陪同着進屋換衣裳去了,老侯爺則趕緊差人往公主府送信去,他還等震霆回來陪着喝酒呢。

    一個十歲出頭、梳着雙丫髻的姑娘偷偷跟錦榮道:“爺爺被大伯逼着戒了三個月的酒,饞勁早就犯了,今兒好容易逮着機會,肯定得痛飲一場。”

    又自我介紹,“我叫陳丹姝,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顧錦榮告訴她,陳丹姝苦惱地撓撓耳朵,“我不太會寫。”

    顧錦榮坦白,“沒事,我也不會。”

    簡體當然還是能的,繁體還用毛筆就實在是道檻。

    聽她如此說,小姑娘立刻高興起來了,如同尋到知己。

    又去摸她的手,白皙潔澤,膚質卻略爲粗糙,“姐姐,你掌心怎麼硬硬的?”

    顧錦榮正要向她解釋什麼是繭,另一邊俊眼修眉、削肩細腰的女子已疾聲喝到:“丹姝,不許無禮!”

    顧錦榮轉過頭,朝她露出一個泰然自若的微笑,“無妨,我本就是鄉下出來的,做慣農活的人,手上有些薄繭也是尋常。”

    女子面露尷尬,她這樣小心謹慎,正因怕顧錦榮初來乍到不自在,哪知對方卻好像沒事人般——雖然免了她操心,不過這客人也太落落大方了,半點沒把自己當客人。

    陳丹姝小聲道:“她是我二姐,慣來如此,你不用理會。”

    陳家三女,大姐丹墨性情平和,氣度文雅,業已定過親事,等入秋便要嫁人了;二姐陳丹青則精明強幹,掐尖要強,因此在府內的人緣便不大好,這兩位都出自長房,至於陳丹姝則是二房幺女,天真淘氣,十分惹人喜愛。

    顧錦榮莞爾,“你二姐想來並非出自夫人膝下?”

    陳丹姝訝道:“你怎麼知道?丹青姐姐是方姨娘生的。”

    難怪,顧錦榮嘆了口氣,可見前世看的那些宅鬥小說不無道理,嫡出庶出,在待遇上到底還是有些分別的,陳丹青這樣鋒芒畢露,力求完美,恐怕正是因爲不夠服衆的出身,才力圖以自身能力來證明。

    男子的戰場是屍山血海,而女子面臨的艱險絲毫不遜於男子,卻只能困於內宅的一畝三分地,不能不說是種悲哀。

    顧錦榮看向她時,目光便多了些同情之意。

    陳丹青被她盯得老不自在,她對於這家外來客當然是不太歡迎的,自個兒又不是沒親戚,偏跑到陳家來打秋風。不過礙着爺爺面子,陳丹青面上仍是寒暄周到,但這並不表示她內心多麼尊重了。

    尤其在看到新客人領着小妹在院中拔草後,她忙上前攔阻,“丹姝,你胡鬧什麼?瞧你裙子上沾的滿是泥!”

    陳丹姝興沖沖地道:“二姐,顧姐姐說這個叫野菜,很好喫呢,汆湯,或是剁成餡包餃子,都很可口。”

    陳丹青很懷疑地看着她手裏那株雜草,“真的嗎?”

    話自然是對着顧錦榮說的。

    顧錦榮卻沒時間理會她,兀自不亦樂乎地將薺薺菜連根剷起,扔進竹編的筐簍裏。她沒想到在京城還能尋見這種天然的奇珍,要知道她們那裏因爲季節的關係,薺菜都絕跡了呢。

    邊說邊指點陳丹姝,“你看這樣嫩得發青的正好,等再過些時長出花芽,便只能煮雞蛋了。”

    陳家這塊園子雖然不大,總夠她挑出三四斤的,聽陳丹姝說她家屋後還有水塘跟假山,顧錦榮決定趁這段日子來個大搜索,省得虛度光陰。

    因着三小姐特別叮囑,廚房晚膳就把這道薺菜餃子呈上來了,做法當然是顧錦榮教的。薺菜去根洗淨切碎,跟豬肉糜混在一起,用不着過多調味,撒點鹽便夠了,等出鍋再兌上些芝麻油,鮮得很呢。

    陳丹姝一個人便幹掉了六個,以她從前的胃口是決計不可能的,這會子卻仍有些戀戀不捨的意思,又慫恿陳丹青,“二姐,你也嚐嚐,真的很好喫。”

    陳丹青面色冷淡,“不必了。”

    不着痕跡地睨了顧錦榮一眼,什麼鄉間野味,也登得大雅之堂,小妹真是沒見識,些許小花招就被人哄得團團轉。

    架不住盛情難卻,陳丹姝硬往她碗中夾了個沒蘸醬的,陳丹青礙於教養,只得勉爲其難地咬了口,外皮焦脆,裏頭卻——

    真香。

    她臉上的表情繃不住了。

    顧錦榮怡然自得,這一場,勝負已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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