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出發還有些時日,衆人需在長安匯合,面見皇帝,誓師一番,再向西南進發。

    墨水洇化在柔韌的宣紙上,樓洵低垂着頭,一手執筆,偶爾寫下三兩字句,另一邊則半攏在寬大袍袖中,指尖不時畫着圈,纏繞着如海藻般傾瀉而下的長髮。

    日頭逐漸西斜,淺金色的陽光穿過窗櫺,直直落在他的身上,本就白淨,現在整個人更是近乎在發光似的。許是因爲刺眼,那雙總是蘊含笑意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眯了起來,沉思時也是面無表情,身上散發出的清冷氣息,令她不由想起冬日松針上的點點初雪。

    卻更加貼近真實的他了。

    程宿秋再一次因對方的外貌晃了晃神,好在搖搖頭回過神來,很快便調整好了狀態,暗自想道,也許見的次數多了,便不會如此了吧?

    只是樓洵的餘光已經感知到她的動靜,他便擡起臉看去,因疑惑而挑起眉梢,眼尾還泛着點昨晚熬夜後的紅。

    “咳,咳咳無事!”程宿秋下意識拿起茶杯啜飲一口緩解尷尬,誰料一不小心嗆到,登時咳嗽起來,眼看他要起身,趕緊從喉頭擠出二字,擺手示意不用。

    “殿下,莫要動,我來就好。”然而樓洵完美地無視了她的動作,迅速起身到她身邊,神情關切地攬住她的肩膀,同時輕拍着背部,松木的淡雅香氣幽幽地鑽入鼻腔,令人漸漸平靜下來。

    程宿秋只感覺到溫熱的觸感透過肩胛骨和脊背兩處薄薄的衣物,迅速傳導至體內,常年習武,她的感官本就敏銳,平時也甚少與旁人肢體接觸,頓時僵在原地。

    好在他動作不快,程宿秋先一步盡力剋制住本能的防禦心理,不然此刻他估計可以直接享受到被摔在地上加扣住雙手的雙重待遇。

    十幾聲後,咳嗽倒是好了,但二人都不曾開口,室內更加沉寂。

    程宿秋垂下眼,在心底嘆了口氣,只覺得多年黴運可能都攢到這幾天一併爆發了,剛纔的事簡直一下子毀了她開始時建立的印象,哪個主君沒事喝水還嗆着啊?然而此前和其他人相處也從未發生過類似的事,不知道現在該作何反應,史書中有記載過

    “殿下好些了嗎?”正胡思亂想,卻聽身側的人輕聲問道。

    “好多了,”程宿秋斟酌着語句,“這回多謝卿了。”

    言下之意是你快坐回去看地圖吧,然而樓洵跟聽不懂似的,站在原地沒動,還露出能稱得上是靦腆含蓄的笑容來,笑着說道,“殿下,我覺得這張桌子有些太大了,不便於交談軍事機密,萬一被外人聽去可怎麼辦,不若我挪過來些,這樣也更安全?”

    程宿秋沉默了,拒絕的話語哽在喉頭,理由千千萬,從”外面一圈都是重重侍衛把守,哪來的賊人沒事擅闖王府”,到“這桌子哪裏大了,不就是你坐對面被太陽曬得慌,想換到我這邊嗎”,乃至“整個府裏最像外人最可疑的好像就是你吧”,一條條在腦海裏刷過,然而,就在她要張嘴說出任意一條的那一刻——

    卻聽那人低聲笑了笑,彎下身來,一時之間二人距離極近。

    樓洵直視着她的眼睛,彷彿像是要墜落進深藍的湖裏,明知危險而誘人前往一探究竟。他緩緩說道,“殿下,我是不是打擾到您了呀?”

    尾音飄飄渺渺,像是穿過厚重水霧的鮫人歌聲。

    程宿秋閉了閉眼,試圖把腦海裏滿滿的蔚藍色趕出去,隨即發現失敗了。

    到底也是爲了大業,破例一次也無妨吧

    她在現實中真正嘆了口氣,擺了擺手,至少在此刻選擇放棄掙扎,“罷了,那你坐過來吧。”

    “好的,殿下。”生怕她反悔似的,樓洵立刻笑眯眯地去搬椅子,程宿秋斜倚在桌前,默默看他端着朗若清風的笑再次坐下,這下便彷彿被那木質香料氣息包裹住了似的。

    她移開目光,暗自下定決心,怎麼着都一定要養成對這張臉的耐受力!

    而身邊人則思索着什麼,目光灼灼。

    ——

    樓洵發覺自己走入了誤區,想要拉近關係,僅靠語言顯然是蒼白無力的,反而還會引來世子的反感,但加上適當的接觸後,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比如方纔,他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自己如此熨帖,急主君所急,想主君所想,必然能夠在殿下心裏加分不少。

    想到自己所讀的那些君臣相得的典故,他更是下定決心,尋找合適時機挨個嘗試一遍。

    正當書房內陷入寂靜,卻聽門外僕從通報,又有一人步履匆匆進入。

    樓洵知曉自己投入世子麾下時日尚短,至少現下是必然比不得所謂的“舊臣”的。

    雖然他對未來的設想從未有過不位居首位的可能性,但爲了儘快能達成自己的目的,他還是謹慎地觀察着。

    只見來人生得一張娃娃臉,瞧着約莫是十四五歲,貓眼般圓潤的眼睛一轉,顯然是活潑的性子,看到了他這個陌生人,未語先笑,只是語氣輕佻,“哦,你就是殿下帶回來的那個西域人嗎?”

    在他開口前,程宿秋捏了捏眉心,暗道她的耐心全是通過這小子鍛煉出來的,“好了,莫要胡鬧。”

    孟霖是外祖家這一代的唯一所出,如今年十五,正是少年心性的時候。

    前世他跟隨燕王,常在軍營,僅僅是偶爾來王府的時間,便喜歡捉弄她和程葉,惡作劇不斷,不過都無傷大雅,經歷幾個回合後二人也逐漸尋得機會成功“報復”回去,算是泯了恩仇。孟霖還總是託府內的丫鬟,把外面的新奇玩意帶給她們解悶,時間一久,幾人也漸漸熟絡起來,只是到底男女有別,再加上軍務繁忙,終究不怎麼見面。

    程宿秋知曉,此人看似不着調,實則有小智,還頗爲擅長算賬數術,爲世家公子,卻哀民生之多艱,雖然不擅長把握大方向,但作爲輔佐之人再合適不過。

    聽到世子出聲打斷,孟霖眼神古怪地悄悄看了他一眼,還是選擇放下面子,正事要緊,繼續湊過來問道,“是發生什麼事了?”

    這回程宿秋爲了避免說得口乾舌燥,喝水時再被嗆到,揚了揚下頜,示意樓洵去簡要介紹一番朝中和蜀地形勢。

    說來也奇妙,一個家道中落,未曾身居高位過的士人,居然擁有着敏銳到遠超衆人的觀察天下形勢的眼光,此行估計兇險,只是衆多謀士都在雲中郡各地或燕軍內,一時半會也不能抽走或趕回來,帶這兩人,也算是互補了,指尖輕點桌面,程宿秋思索道。

    等幾人都知道了情況,又討論一番,最後定下五日後出發,這段時間便用於突擊學習巴蜀方言,至少能聽懂幾句,瞭解當今局勢變化,靈活應對;還要準備再帶哪些私從賓客,侍從僮僕,一應車馬,也需齊全。

    畢竟不比幽州軍,這回可是進入完全陌生的行伍裏當將吏,強龍尚且壓不了地頭蛇,若身邊無得力之人,只怕必然被徹底架空。

    二人都點頭稱是,隨後便告退離去。

    ——

    樓洵正要去找管家,身後卻響起那少年的聲音,“誒,這位君子——殿下可曾要你做何事?”

    雖然對於他話語中的停頓感到莫名其妙,但看他一臉彆扭,瞧着倒像是介意兄長身邊多了其他人似的,樓洵想着,的確是少年心性,便只是笑了笑,“殿下所吩咐的事,恐怕事關機密,不若直接問殿下。”

    孟霖臉色一變,期期艾艾半天,想說什麼,又不敢明說,糾結地攥着袖子角,擰來擰去都快成鹹菜乾了,半天也只是乾巴巴問了句,“那你當初是去殿下面前毛遂自薦的嗎,隨後就同意了?”

    樓洵已經知道他的身份,和世子關係極近,此刻頗有耐心,臉上掛着溫和至極的笑容,周全地回答道,“能得殿下看重,榮幸之至,況且殿下於我有救命之恩,無以爲報,惟願以此身報之。”

    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對面這小公子的臉色更是僵硬,神情呆滯,指着他,竭力壓低聲音直呼,“你你你——你怎麼就說出來了?!”

    樓洵心道稀奇,表忠心的話怎麼就不能當衆說了,這不是維護君臣關係的有效手段之一嗎?或者還是隻因爲他思路獨特?

    心思百轉,可惜現在時間緊迫,無法深究,他只得拱手說着失禮了回見的套話,將疑問壓在心底,便迅速離去。

    剩孟霖一人佇立在寒風中,神情變幻莫測,“殿下,我真沒想到你面上清冷,光風霽月,居然是這樣的人,還以勢壓人,挾恩圖報,而且對方似乎根本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再一想到五天後,他就要和這倆人一起上路,來回路途遙遙,沒個半年根本回不了雲中郡,更是悲從中來,“不行”

    “誰在外面?”

    程宿秋聽到動靜,剛走出門查看,就看到他留下一個落荒而逃的背影。

    她搖搖頭,一頭霧水,“……這又是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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