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了,不下了。”

    程宿秋放下拈着玉白棋子的手,看着陷入重圍,慘不忍睹的己方,果斷選擇了認輸。

    君子當審時度勢,事不可爲而爲之,絕不可取。

    方纔對弈幾局,一時之間你來我往,廝殺激烈,兩人皆是眉頭緊鎖,一副苦苦思索的樣子,彷彿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只是程宿秋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水平如何:前世尚且待字閨中時,出門的時間不多,因爲母親體弱,常年閉院修養,除卻僕從,通常只有她和程葉二人,便偶爾會一道下棋解悶,結果因爲她着實不善此道,程葉實在看不下去,以前所未有的耐心教了妹妹許久,但最終還是默默放棄。

    身在邊疆,幽州民風剽悍,耳濡目染之下,程葉也不是輕易坐得住的人,便改成和她一起在王府裏肆意遊玩,幾乎每處都留下了二人的足跡。

    想到這裏,她的嘴角也不禁上揚些許,似乎又回到了那無憂無慮,跟在長姐身後的日子。

    只是後來姐姐出嫁——

    眼下已是深夜,樓閣內明燭高照,宛若點點碎銀,依稀間彷彿看見了那日臨行前,姐姐發頂鑲嵌着綠松石的簪子,還未看清她的神情,車架便轆轆而去。

    是了,成親的一應儀式都在長安,從此便每隔數月半年,纔可能接到一封薄薄的書信,三人只能透過隻言片語,試圖去讀出程葉報喜不報憂背後的艱難處境。

    她的指尖懸在半空中略微停頓,擡起頭正對上樓洵透着疑問的眼神,遲疑了一瞬,還是說道,“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附合,曲意逢迎。

    她知曉對方這幾局下得也是頗費心神,畢竟給上級讓棋的時候,一直贏也太過虛假,一直輸更是違背了目的,只有有贏有輸的局面看起來纔好。

    樓洵笑了笑,溫聲應道,“好的,殿下。”

    即使是三更天,對方也維持着挑不出毛病來的完美笑容,熄燈關門,再送她至路口分別處,期間依然身姿挺拔,禮數周到,目送着世子走遠後,才轉身離去。

    此時雨已經停了,天空呈現出幽幽的深藍色,明月邊只有稀疏的幾顆星星。

    也真是難爲他了,程宿秋暗道,不過和白日還是有些不同,此刻她已感到睏意上涌,方纔強忍着沒打哈欠而已,瞧着樓洵往日清澈見底般的眸子彷彿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迷霧,便知道他估計也困得很了。

    屋內的薰香正宜,助眠效果奇佳,在和睏意的雙重作用下,她幾乎是倒在牀上,便迅速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

    再次睜開眼時,只覺得渾身輕快,神清氣爽,程宿秋眨了眨眼,看看窗外天色,才反應過來,鬆了口氣,“還好只是陰天,差點以爲睡到了午後。”

    上午無事,洗漱完畢,踱着步走出臥房,卻看到往日總是空無一人的廳堂內,一人正坐在椅上,手中還端着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盞,青白釉色泛着瑩潤的光澤。

    “阿姊,你在這做什麼?”程宿秋頓時感到稀奇,但隨即臉色也鄭重起來。

    無事不登三寶殿,能讓程葉甘願在前廳等她許久,見面還不和她插科打諢的事,必然不會無關緊要。

    走近一看,果不其然,只見姐姐神色冷凝肅然,指尖也在無意間不斷地捻着衣袖,見到她來,竟是先呼出口氣,一下起身道,“我都準備喝完這茶,便進去晃醒你,好在終於來了,快來看看——”

    與此同時,她的手心上,卻靜悄悄地躺着一張摺疊起來的紙。

    直覺叫囂着不妙,程宿秋穩了穩心神,才接過去緩緩打開。

    低頭一看紙上墨痕,竟不是燕王親手書寫,因她此前常在軍營,經手文書衆多,此刻辨別起來,倒像是父親身邊,某個副將的筆跡。

    再一讀內容,登時臉色突變。

    只見信中道,前些日子大軍開拔後,從漁陽再往東走,本來一切順利,但不知怎地,燕王卻突然病倒,最初本以爲只是普通風寒,開了幾服藥便繼續撐着,誰料幾日後才發現不是一般的嚴重。

    此行中,沿途既無大型城鎮,人煙稀少,隨行醫者的水平又相當有限,頂多能治治外傷,衆人緊急商討一番,只能先撥出親衛部隊,一路護送,而那宋家公子也在其中,便道與其等回雲中,不如直接去漁陽。

    心臟像是立刻被揪緊了,她捏着信紙默然不語,明明已經將父王身邊的人查了個遍,也提前叮囑過

    估算着她看完了信,程葉和她又語速飛快地交代了一番,她不在時,府中用藥需注意之事,待看到妹妹點了點頭又複述了一遍,確認無誤後,才強忍着再回頭的慾望,沉默着上了馬車。

    本來爲了輕裝簡行,程葉只帶了幾個侍從,一個平時也負責處理藥材打下手的侍女,在外圍則有僱傭的城內鏢隊護送。

    但想到阿姊最近都在郡內來往,恐怕不太瞭解外邊,再想了想九原傳來的慘況,程宿秋覺得也不能對漁陽抱太高期望,於是又臨時將人數翻了一番,只待衆人準備妥當,便即刻出發。

    程宿秋站在府門口,一路目送着衆人遠去,明明焦急不已,卻無法隨心而跟上前往。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前世父親也是在軍營突發重症而逝,送回來的只有一副棺槨,事後也暗自懷疑究竟是何人所害,但身爲女子不入軍營,只能在下葬前最後看了一眼父親便就此別離。

    如今身着男裝,進出再無阻礙,卻有君命不可違背,難道——不,不會的,她轉身向內走去,只是指甲掐在手心,留下一道深紅的痕跡,久久不消。

    ——

    於是等下午樓洵起來時,頓時發覺整個王府空了不少。

    不過很快他就來不及繼續觀察了,門口候着一個僮僕,顯然等候多時,見他出來,便上前幾步說道,“殿下在長平館內,囑咐等君子醒了便去一趟。”

    步履匆匆,抵達世子住處時,先站在路邊整理了一番衣冠,樓洵才擡手敲門。

    院內的侍從得了吩咐,見他來便領到書房外,只聽門內靜悄悄的,偶爾有些微筆尖摩擦過的聲音。

    只是他低估了對方的聽覺水平,“既然來了,便進來罷。”

    樓洵忍不住摸摸鼻子,莫名有點被抓包的心虛,但還是迅速拱手拜道,“見過殿下。”

    將筆擱在硯臺邊,世子微蹙眉頭,淡淡道,“不必如此拘謹。”

    樓洵心頭一動,細細一算自己這短短三天內,先是承了對方的救命之恩,當然他確實沒有把握完全躲過那人的刀,但用不算嚴重的傷,換斬草除根,那人永遠消失,在樓洵看來,還是划算的。

    以及昨夜似乎會錯了意,惹了世子不快,不過事後一想,的確也是世子乃胸懷大志之人,又怎麼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呢?再比如此刻——

    “你在聽嗎?”

    一隻白淨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隱約可嗅到冷冽的松木氣息,樓洵迅速回神,纔看到世子抿了口茶水,無奈道,“看來卿晚上熬着的影響果然很大,罷了,今晚記得早日歇息。”

    世子又簡略講了一遍,這回終於不再走神,樓洵很快知道了究竟發生何事——西南叛亂成了氣候,原本天府般殷富的蜀中幾乎全部淪陷,朝中病急亂投醫,竟讓她這從未去過南方之人也帶領一支偏軍,跟隨作戰。

    “無能之將,昏庸之君!”

    世子桌上正放着此前數年戰報的抄本,樓洵粗略一看,第一感受便是這兩個詞。

    五年前,西南當地土司叛亂,率衆席捲巴蜀二郡,朝中接到消息,反應倒是不慢,組織大軍迅速開往蜀地,面對流寇,發揮正規軍隊的優勢,一路穩紮穩打,初有成效。

    誰料當今覺得這平叛速度不夠,又有人獻上一計策,言不如假意招降,將其中稱王者斬首,其餘人必作鳥獸散,如此便可迅速平叛。

    於是力排衆議,換了將領使用這計策結果便是——當地土著一看,既然註定無法招降只能死,一時之間全民皆兵,流竄山野,不斷襲擊朝中軍隊。

    新將領本就是靠溜鬚拍馬一路身居高位,一看如此,便立刻令大軍南下,發誓要掃平叛亂,然而南方溼熱,士卒們即使是從本地徵召而來,也在極其惡劣的自然條件和後勤下紛紛倒下,瘟疫,瘧疾,層出不窮,一時之間蜀中屍橫遍野,死者十之六七,田舍空蕩蕩,更別說商賈,哪還能看得見曾經貿易往來的繁華景象?

    甚至如今說起南征,聽者無不驚惶。

    二人對視一眼,都深覺棘手。

    眼下已經不是能不能贏的問題了,而是全程如何能保全自身,別被這種人整到莫名其妙葬身西南。

    程宿秋打量着詔書,暗自感嘆道:

    “只怕這場仗,我帶的士卒和當地百姓,都沒人想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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