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雖然已經勢同水火,但面上仍然保持着和睦共處的笑容,只聽太子朗聲笑道,“不過是聊起沿途的趣事,皇弟,你來得正好,正說到那雁門郡的風貌呢!”

    隨即你來我往,言辭間打起機鋒,一時之間,好不熱鬧。

    程宿秋果斷抓住機會,尋了個藉口便從二人的對話中退了出來,好在在場宗室之中不乏有心攀附者,場面依然熱鬧不已,無人再將注意投向她這邊。

    這時隱約一點冷香飄飄渺渺地抵達她的身邊,側頭看去,下意識展顏一笑,眸光猶如水波瀲灩。

    樓洵輕咳一聲,聲音更加柔和些許,“殿下……”

    他理了理本就一絲不亂的髮髻,又靠近了一點,腰間繫着那長長的劍穗,隨着主人的動作,柔軟的織物掃過程宿秋擱在座位邊的手指,泛起一陣酥酥麻麻的癢意。

    若是她完全清醒時,倒是能親眼瞧見,那人素白的耳邊,似乎透着些粉嫩的紅。

    “何事?”她支着側臉頰,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樓洵微微垂下眼,細密的睫毛遮住了那雙湛藍的眼,“看夜晚天色,更深露重,殿下今日繁忙多時,不如——”

    “咳咳。”

    另一頭突然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其程度到了連交談之人都停下的地步,衆人不由將目光移向始作俑者——孟小公子。

    孟霖未曾料到席間突然安靜,既想解釋其實無事發生,又咳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整個人越是急着說話,越說不出來,只能連連擺手,示意並無大礙。

    在場衆人也都知情識趣,又三三兩兩交談起來,程宿秋瞥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還是輕輕拍着他的背,“怎麼回事?你這杯中裝的可是清水,方纔發生了什麼,才能走神到這個地步?”

    還能爲什麼,爲你倆青天白日,不對,天已經黑了,那光天化日之下,就準備在席上開始大談晚上的牀笫之歡了?!

    孟霖有苦說不出,只覺得背後輕飄飄的手有千鈞重,邊儘快平復呼吸,邊揣測着世子的用意。

    看來,殿下是知道了我知道他倆的事情了,孟霖暗中思考道,那麼此舉正是在警告我,不要泄露此事呀!

    “殿下,請相信我,我是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

    程宿秋一頭霧水地看了看身邊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像打了雞血一樣激動的表弟,只當他是少年人愛幻想。雖然莫名其妙,但觀其發言,倒是沒什麼問題,於是她也拍了拍他的肩,表情微妙地點了點頭,以示鼓勵。

    據說,這是防止少年人叛逆發作的好方法之一。果不其然,孟霖再次平靜了下來,只是這回,他的頭總是擰向二人的反方向看去,程宿秋悄悄瞥了好幾眼,也沒察覺到那個方向有什麼值得他注意這麼久的地方,只得作罷。

    莫名其妙被打斷,樓洵正要接上剛纔的話題,卻看到世子睜着眼睛一眨不眨,正自以爲隱晦地瞥向同一個方向。

    他蹙了一下眉,也跟着看去。

    纔看到那方向坐着一個身姿窈窕的女子,她顯然精心打扮過,在宮宴上盛裝以待。再瞧那髮髻,及笄的年紀,看樣式足以說明還待字閨中。

    女孩似乎察覺了他們打量的目光,臉頰飛起一片羞紅,眸光掠過便停在遠處的廊柱上,彷彿在仔細打量着薄薄的朱漆。

    和目前爲止他們見過的女子不同,燕地比起中原,從沒有拋頭露面不雅之說,自然大多都是大大方方的姿態,更有習武者,眉眼間英氣蓬勃。至於來了長安,也就見識過公主的驕傲放縱,貴妃也是雍容華貴,令尋常人等只可遠觀。

    而席間女子不同,她展顏輕笑時,彷彿棉花般柔軟,不諳世事的模樣,純淨得像一捧清水。

    先前世子對公主的容貌無意,莫非……世子其實是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子?

    樓洵的心底登時升起幾分古怪來,再打量那副好容貌,立馬找到了不足之處。

    其祖母似乎是前任皇帝在位時的郡主,只是早已去世,出身相對主君來說太低微;如今家中一團混亂,鬧出過不少笑話,到時候燕王府摻和進去,恐怕牽扯不清,對亂世爭霸可沒有助力,反倒還扯後腿;性子太軟,瞧着撐不起王府諸事,看着也不像願意喫苦受委屈的,如何能做一個合格的世子妃?

    那女子一擡眼,就發覺席上三人還在瞧她,且存在感極強,讓人無論如何都忽視不去。

    她這一代已經是旁支中的旁支,家中兄弟也無甚才幹,沒落幾乎已經是註定的命運,自己的未來也一眼能望到頭——

    不,她當然不是說世子有意,聘她爲世子妃,從此躋身而上,目光一轉,落在一個成功的先例身上,她不可遏制地想道,若是能像那許氏一般……

    終究是冒險的期許佔了上風,她鼓起勇氣,上前盈盈拜道,

    “殿下遠道而來,不辭辛苦,爲國分憂,唯願此戰旗開得勝。”

    說罷飲盡杯中茶水。

    世子擡頭,淡淡瞥她一眼,沒有開口。四周陷入靜默,她看似面上嫣然一笑,實則已經緊張得呼吸幾乎停滯。

    她後悔了。

    她怎麼就被那點微末的可能迷了眼睛,唯獨忘了,眼前這人可是曾經差點將匈奴屠盡呢?

    好在那孟家公子笑了笑,妥帖地解圍一番,待她回了席間才鬆了口氣。

    孟霖在心底嘆道,這姑娘眼光不太行,人家兩個在邊上濃情蜜意,自然不可能待見呀。

    周圍本來想借此機會上前,在世子面前露臉的人也停下了腳步,生怕到時候尷尬地杵在那裏,平白丟了臉面,轉而繼續在諸皇子身邊汲汲營營。

    這回他們總算是徹底得了清靜,三人保持着堪稱詭異的沉默,直到好不容易,終於捱到宴會結束。

    ——

    程宿秋髮誓,她剛纔不是故意的。

    只來得及看了一眼是誰站到面前,就在這時,手上突然傳來溫熱的觸感。

    不是虛虛地覆蓋着,而是真真切切地握住了手從指尖到手掌的所有部分。

    雖然她反應過來時,迅速推演出,有且只有一個可能的選項,但身體還是瞬間僵住,總算忍住了直接將這人摔出去的下意識動作,沒有在宮宴上“一鳴驚人”。

    她側頭看去,視線投向二人藏在案面錦緞下的手掌接觸之處,表情透着些微妙。

    難道現在男子之間也開始流行手牽手了嗎?

    樓洵正定定地注視着她,湊過來附耳低聲笑道,“殿下,臣此前跟着府上的醫者新學了些技巧,適度的按捏有助於醒酒,緩解勞累。”

    程宿秋揉了揉眉心,好吧,是她想多了。

    經不住這人在耳邊唸叨不說,還眨眨眼看她,那雙燦爛含笑的眼睛比長明燈還耀眼,她只能無奈地瞧樓洵一眼,默許了他的動作。

    察覺出程宿秋沒有排斥之後,樓洵才輕輕捏着起她的指尖,從第一個指節開始,一路延伸到根部,再從掌心慢慢移至虎口,最後兩指扣住手腕,按揉着細膩觸感的手臂。

    不得不說,按捏手指的感覺極好,程宿秋眯了眯眼,心道不知他什麼時候還學了這些,莫非他和旁人不同,一天能有二十四時辰?

    不過說到樓洵,她從剛纔就莫名覺得他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也許是因爲殿堂內暖意盎然,薰香濃郁,又或者方纔抿下的酒液開始泛上醉意,她感到臉頰漸漸熱起來。

    在這股熱意的驅動下,她反手抓住了那兩根修長指尖,樓洵投來疑惑的目光,明晃晃的不解。

    夫子多年的劍術武功不是平白教授的,在他有所反應之前,程宿秋就已經扣住他的手,摁在了案下。

    這處布料已經被他們二人捂得溫熱,輕飄飄地包裹着,卻足以遮蔽住他人窺探的視線。

    程宿秋點了點他的袖口,如同蔥白落在青玉之上,“從方纔就感覺到你不對勁,是之前飲了那杯酒還難受嗎?我們可以早些告退回去的。”

    樓洵臉上還是笑意淺淺,“無事的,我只是一直在擔心殿下。”

    奇怪了,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剛纔那句話裏,哪個詞又讓他高興了起來。

    程宿秋有些摸不透他的思路,但看他心情轉好的樣子,還是輕快不少,沒有繼續追究下去。

    ——

    宮中仍舊是膏燭長明的模樣,趁着皇上沒來,孟霖忍不住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小聲道,“總感覺昨天的宴會還沒結束多久,今天就又坐在這了。”

    他身邊的兩人倒是看不出什麼異常,依然端的是八面玲瓏,直教孟霖好生羨慕其精力充沛。

    今日皇上的情況似乎又好了些,安安穩穩地坐在上方。

    程宿秋心底不敢放鬆,就怕皇上比前世早太多駕崩,天下提前大亂,來不及做足準備不說,她還在人生地不熟的南方,等回了雲中,估計黃花菜都涼了。

    席上歌舞昇平,柔美動人,可惜在座三人比起欣賞這些,更寧願去看士卒着甲兵列陣,於是只沉默地飲茶,等待着下一個環節的到來。

    舞女依次退場,依照順序,下一個該是要討論此次行軍事宜了,誰料皇上先一步將那西域使者宣了進來。

    程宿秋眨了眨眼,好容易想起這回事來,總感覺眼下莫名熟悉。

    上次就是在宴會後死了個質子,這次不會重蹈覆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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