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首的是個瞧着有些眼熟的胡人少年,約莫十六歲的模樣,衣着在一行人中也最爲華麗而花紋繁複。

    在其身後半步,還有一身子搖曳的少女緊緊跟隨,低眉淺笑,目光盈盈,如同灑了金粉的紅花,愈發嬌豔欲滴。

    負責翻譯的使者在殿外與二人低聲交談幾句,才小步快走進來,跪倒在地,按着事先演練的臺詞,流暢地報出來者名號。

    程宿秋略略回憶一番,纔想起那串名字是屬於樓蘭原先質子的弟弟,據說很是受寵,甚至老樓蘭王試圖等他成年後,將王位直接傳給他。

    她登時在心底嘖了一聲,可見這回,樓蘭王爲了平息中原可能的怒火,可是下了血本。

    如今勳貴世家,及各自女眷都齊聚一堂,程宿秋冷眼看去,就見到幾個身居高位的老者眼底波瀾不驚,似乎早就對這個突然插入的環節有了預料。

    早前談判時,燕王府沒有插手,王朝積貧積弱,哪怕見到匈奴敗績而逃,試圖簽下盟約以求得喘息之機,狼子野心溢於言表,也下旨令雲中上下勒馬返回,堅持談判。

    好在他們確實佔了優勢,於是西域各國見到匈奴向西遷徙,便順勢而爲,倒向中原。這回可不僅送來了新的質子,還順帶塞了個烏孫公主,乞求和親。

    程宿秋不知道這二人是如何被選中來到異地他鄉,心情如何,只知道席上的皇帝在見到這公主後,忍不住鬆了口氣。本來以爲西域來的女人恐怕比不得中原,如今一瞧,雖然沒有江南水鄉養出的溫柔小意,但勝在容貌勾人。於是他語氣都柔和幾分,不僅許了妃位,還當場起了封號,偌大後宮,一步登天,僅次於邊上的貴妃。

    衆人悄悄瞥了一眼另一頭的位置,只見貴妃依然無喜無怒的樣子,再看太子和二皇子,也沒什麼反應,橫豎二人已經投入奪嫡爭鬥多年,皇上的身子也是衆人皆知,不大好了,誰知道能撐幾年,到時候也就是一個無根無萍的太妃罷了,影響不了局面。

    只有三公主神色複雜,動了動脣,終究將要勸的話嚥了下去。

    其餘人都定定地注視着這一切,還不時笑着附和。至於心底在打什麼算盤,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交換過國書,簽了約定,就到了該退場的時候。誰料那質子卻突然開口,語速極快地說了一大段樓蘭話,還伴隨着看向公主們所坐席位的眼神,隨後示意譯者翻譯一下,告知在座諸位。

    接下來,程宿秋眼睜睜看着殿中唯二能聽懂的人——堂下的譯者和身邊的樓洵——都神色一僵,臉色大變,隨即眼神莫名地打量那質子一眼,甚至那譯者手都發起抖來。

    皇上就看到二人窸窸窣窣說了一通便如此作態,心知必然是重要的話導致的,倒也沒有怪罪殿前失儀,而是選擇了開口詢問。

    終於忍不住好奇心,程宿秋往旁邊挪了挪,不動聲色地扯了扯那人的衣袖,隨即以酒杯掩脣,低聲問道,“那質子方纔都說了些什麼”

    只聽樓洵輕咳一聲,也藉着舉杯的動作靠過來些,輕輕淺淺的松木香氣隨之氤氳在身周,“殿下,他說,‘和親這事要有來有往,如今西域各國也並非戰敗求和。’”

    程宿秋聽得蹙起眉頭,直覺不妙,下一刻,他的聲音與使者的稟報重疊起來,

    “所以……他想求娶三公主。”

    “陛下,樓蘭王子說,他想求娶三公主殿下!”

    滿室寂靜,落針可聞。

    使者拜倒在地,額頭冷汗涔涔。

    他當然知曉,寧德公主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般人可做不到,能夠橫行長安十幾年,出嫁後依然肆意隨性,靠的就是深得君心,當然,還有母妃和兄長得勢。

    就算他不敢照實實說,順利搪塞過去,也不保證還有沒有會樓蘭話的人在場,再將這番無禮的言論傳出去。

    想了想京城中愈發勢大的祕密督查官員,三不五時被抓入獄的同僚,他只感覺背上像是浸泡在冰水裏似的:直說只是轉述,隱瞞的話……可就成了和外人勾結了。

    思及此,他還是迅速原模原樣說了一遍,隨即便屏住呼吸等待結果。

    “……這質子,還真是少年心性啊。”

    程宿秋無語半晌,纔好不容易找到個勉強合適的詞語描述。

    在場之人面面相覷,又聽那質子嘰裏呱啦補充了一通,使者也破罐子破摔一般,全部翻譯了一遍,“陛下,王子說,他願以他封地上所有財產,草場,牛羊馬匹等牲畜,以及奴隸,都用來換取公主和親,屆時無論開放互市還是做什麼都行。”

    “這就是愛美人不愛江山麼,沒看出來,這王子居然……”孟霖喃喃道,一臉震驚。

    程宿秋也徹底蒙了,明明自己和這王子年齡相差不大,但他的思路卻着實難以捉摸,以至於完全摸不清他下一刻要做出什麼來。

    前世她不記得三公主有去和親,那說明事後應該沒成,於是悄悄鬆了口氣,若是打敗了和親求安寧就已經足夠屈辱了,更何況是對方稱臣呢?

    出人意料的是,皇上竟然沒有立刻拒絕,反而是默然地沉思起來。

    衆人心底咯噔一聲,登時心思浮動,有按捺不住的立刻開始了眼神亂飄的交流。

    如果公主不復往昔聲勢烜赫,二皇子也相當於少了一大助力,京城中又該如何變天——

    “兒臣以爲,此舉不可。”

    只見太子站了起來,率先反對道,“我朝至今還沒有打了勝仗要和親的先例,此舉恐怕大損我朝威儀,不知王子是何居心?”

    三公主臉色稍緩,但還是攥緊了掌心,塗了丹蔻的指甲也嵌進柔嫩的肌膚裏,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印子。

    見皇上點了點頭,衆人也剛鬆一口氣,其中德高望重的宗室長輩或朝堂高官正要開口,打個哈哈試圖圓場時,卻見二皇子猝然起身,

    “兒臣以爲不妥!”

    一片譁然。

    樓洵猶豫再三,還是附耳低聲問道,“殿下,此舉莫非有什麼深層用意,比如以退爲進之類的計策?”

    “……我想,他估計想不到這麼深,只是和太子習慣性保持反對而已。”

    程宿秋看了看貴妃那險些維持不住的表情,不由支着額頭無奈道,好歹太子還具備基本的政治素養,這二皇子——怕不是個傻子吧?

    不過隨即她的神色也嚴肅起來,不得不說,二皇子這個時機抓得確實巧妙,皇上已經意動,眼下這事並不由在座諸位決定,而是由他一人來定奪了。

    至於所圖,當然不是什麼黃金或封地,這些對於皇上而言,普天之下皆是唾手可得,還沒必要圖謀區區一個樓蘭王子的東西。

    但是馬匹和互市……就結結實實地搔到了癢處。

    幽州馬匹雖然比南方已經好了一截,當地騎兵更是聞名,但是和西域相比,着實還有差距。

    前些年西域戰火不斷,絲綢之路斷絕,如今若是能重啓貿易,帶回種馬——

    思及此,衆人的眼底都浮現出些熱切來。

    三公主再驕縱,能夠這麼多年寵愛不薄,也可稱讚一聲聰慧過人。她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堪,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

    皇上沉默,貴妃不語,只有投向太子和二皇子的官員們在殿上脣槍舌戰起來,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終於在“大局爲重”的聲音佔據上風,那樓蘭質子第十八次貪婪地望向寧德公主時,程宿秋徑直起身,一步步走向殿堂中央。

    “殿下,殿下?”孟霖正在對支持和親的一方怒目而視,一回神就看到世子站起來,可是低聲喚了兩句,看對方也充耳不聞的樣子,只得嘆了口氣,選擇相信殿下自有計劃。

    再扭頭看那樓公子,依然神色自然,心底不由佩服其膽色,暗暗反省一番自己還是對世子不夠信任後,又趕緊將目光投到中間幾人身上。

    然而樓洵在孟霖看不到的時候也緊緊蹙起眉頭,權衡利弊之下,他認爲這並不是一個合適的插手時機。

    現在世子需要的是積蓄力量,儘可能不要引起各方勢力的注意或敵對。顯然,在這樣的時候站隊,並不符合他們的利益。

    但是,她還是去做了。

    事出必有因,樓洵飲盡杯中最後一滴酒,目光最終落在公主身上,眼神不復溫潤,卻如去了刀鞘般的鋒刃銳利。

    果真如史書所言,美色誤人。

    指尖觸及腰間的劍穗,絲線纏繞,隨着動作愈發糾纏得緊,勒出幾道細痕。

    他蹙起眉,當時公主不認識他們攔下便罷,現在知道了身份,雖然二人同姓所出,世子萬萬不至於悖德,但憐惜幾分還是……

    燈燭燃燒時,隱約可聞低微的噼啪脆響。

    三公主本來在注視着悠悠的燭火,突然疑惑地轉頭看了看男賓的座位,逡巡一番後無果作罷。

    方纔只感覺一道令人無法忽視的視線注視着自己,但此時卻是找不見了,只得暗自警惕。

    “你有何資格求娶公主?”程宿秋站定,莞爾笑道。

    那質子一眼竟沒認出這是邊塞有名的燕王世子,還以爲她和之前那些人一樣,倒也不怕,仍然嬉笑着,不以爲意。

    下一刻,耳邊卻響起壓低到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輕道,

    “你以爲……你的兄長是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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