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顯然已經得到過消息,只是還不知道究竟是誰下的手,此刻聽到近乎承認自己是兇手的話語,神情大驚,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
程宿秋粲然一笑。
“再敢看公主一眼,再肖想一次,你就……”
正說着,隨着聲音越來越輕,視線也隨之落在他裸露在空氣中的脖頸上,隨即程宿秋展露出一個滿懷着惡意的笑容。
陰冷的面容一半被燈影遮掩,雖然只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但流出的殺氣騰騰,也足以止住小兒夜啼。
當然也足夠止住樓蘭王子不該有的妄想。
烏孫公主早已跪在冰涼的地面上,頭低垂着,眼睛也只看着覆在膝蓋上的的衣裙。雖然沒有聽見他們的耳語,但也知道絕對不是什麼好話。
她的頭更低了。
此刻質子的臉比敷了粉還白,好不容易擠出一點討好的笑,又衝着翻譯的人說了一大串,大意是,“剛纔是自己喝醉了,胡言亂語,還請世子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
這時,席上的皇帝也終於說話了,“好了,既然是王子喝多了酒,那麼此事作罷,就由宮人先摻去偏殿醒一醒酒罷。”
貴妃點點頭稱是,低聲衝着自己身邊的侍女說了些什麼,只見指派了兩個宮女,一左一右,指引着質子就朝外走去。
走到殿外,冷風一吹,頓時感到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溼了。
回想起方纔,還是後怕。
他終於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區區一個樓蘭和中原的巨大差別,無異於蚍蜉撼樹。
從踏上路途開始,他就只有一個選擇,夾緊尾巴,俯首稱臣。至少背靠中原,挾洋自重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那麼愛卿也先回座位,宴會繼續。”說着,綿綿的奏樂聲再次響起,只是皇帝瞧向他們一行人的眼裏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探究意味。
至於太子,臉上就是純然的喜悅了。在程宿秋回到座位上後,他還頻頻看向這邊,勾起脣角,抿酒,彷彿是舉杯相賀似的。
在場三人對視一眼,心底一片無奈。看來這太子是默認他們上了他這條船,根本不知道,他們並不是站在他的那一邊,也沒有任何摻和奪嫡的心思。
她也沒有邀功的意思,並未因此而向三公主做出什麼獨特的表示。反倒是公主也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煞白的臉隨着琴瑟叮咚,勉強恢復了血色。
至於看向自己的同胞兄長時,眼底不經意泄露出的,已經是純然的怨恨了。
然而程宿秋坐下沒一會,就瞧見身旁的那人不時便往杯中添些酒水。
想了想昨天的尷尬之事,她就呼吸一窒,祈禱今天千萬不要重演。
終於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在他再一次放下酒樽時,飛快地伸手按住了樓洵的手,低聲說道,
“今天的酒雖然不是有名的烈酒,但是喝多了照樣也會不行的。”
樓洵停下了動作,眨着眼望着她,眼神透着懵懂。
壞了,已經喝多了。
“這都第二回了,到底我是主君還是你是?嘖,以後再不能讓你碰到酒。”
程宿秋認命地嘆了口氣,好在這人喝多了只會安安靜靜地坐着,於是喚了候着的太監去端碗醒酒湯,隨後把那酒杯撤了,只留下熱氣騰騰的茶盞,一應動作,輕車熟路,熟練得令旁邊的孟霖嘖嘖稱奇。
等待的過程中,說是發誓不再讓他喝酒了,可程宿秋的目光卻誠實地在他的臉上打轉:
不知道是西域的那方水土特別養人,還是怎麼回事,樓洵的臉像是集齊了所有異域風情的精華,那眉眼,那線條,舉手投足間,都是風流倜儻的儀態。
像是由峯頂的雪化成溪水,浸潤後的玉石,初看溫潤,然而觸手細細感受,卻是冷意滲透。
這時,卻是一道尖細的嗓音,打破了周圍黏稠而柔膩的空氣。
“殿下,醒酒湯端來了。”
程宿秋一口氣將杯中酒飲盡,嘆了口氣,暗道這長安城就是這麼旖旎,而容易令人沉淪在紙醉金迷中,輕輕點頭道,“擱這裏就行了。”
宴會上的鬧劇一結束,其餘的事情也迅速走了個過場,等到皇上眼瞅着有些精神不濟的時候,衆人便識趣地離席,不管私底下有着怎樣的暗流涌動,面上都是言笑晏晏的樣子,紛紛出了殿門。
好在這時三人都是清醒的,正好迎着夜風走走停停。原路返回到宮門口時,卻看到一輛車架正從路的另一頭緩緩駛來。
只聽車內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滿是警告與威脅的意味。
“燕王府自來忠君愛國,往往數十年才能營造出一個好名聲。世子殿下,長安比你想象得要複雜,可別讓燕王的名聲毀在你手上了啊。”
坐在馬車內的二皇子不忿於今天她的插手,不顧母妃的阻攔,宴會剛結束,就專門候在這裏,等她經過時警告一通,別亂插手。
說完他自己都忍不住點點頭,彷彿被說服了似的,只是等了半天,車外都是一片寂靜,隱約可聞幾聲鳥鳴。
“?”
他正要開口再次詢問,車外駕着馬車的侍從先一步隔着簾子低聲稟報道。
“殿下,世子一行人……好像已經走了……”
“什麼?!”
伸手掀開窗簾一看,剛好來得及看到三人上了馬車,只聽一聲“駕”,馬蹄噠噠而去,迎面只撲過來一陣灰塵。
“咳咳……那世子有沒有什麼反應,這你總看到了吧?”被嗆得咳嗽半晌才緩過來,二皇子舉着帕子捂住口鼻,才怒氣衝衝地問道。
“這……他們並未停留,直接,很自然地就走過去了……”
這位侍從顯然纔來跟班不久,說話無比耿直,換句話說,說話特別氣人。
“你——罰俸半月!還不趕緊回府!”
眼見着遠處還有其他人的馬車過來,不欲被看笑話,二皇子趕緊催促離開。
回府以後,卻是連夜召集幕僚,他自覺今日受了侮辱,誓要給燕王世子整點亂子出來,親信們見實在勸不住,也只得一起商談起來。天亮後還給許府遞了信,邀請他名義上的大舅哥過府一敘。
這頭的世子三人,則順順當當到了住處。
孟霖的院子最先到,揮手告別後,二人又繼續慢騰騰往前走。
“能看得清路嗎?”程宿秋還是擔心的,眼看着他有些搖搖晃晃,便伸出隻手,支撐住了他的肩膀。
然而這人卻是得寸進尺,從肩頭以兩指扣住她的手腕,握得並不緊,卻帶着不容多想的意味,就順勢滑落到他的腰側。
“!”
那人倒是不以爲意,指尖還輕輕安撫性地拍了她手背兩下。
程宿秋像是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要彈開,但再次看了看他茫然無措的樣子,還是無奈地選擇繼續這個幾乎半抱的姿勢。
今天負責這段路的侍從做事忒不用心,此刻路上竟沒有燈盞,黑漆漆的,兩人只能慢騰騰地往前挪動。
黑暗裏其他的感官都敏銳了許多,程宿秋本就聽力奇佳,此刻更是能聽見樹上枝葉的沙沙作響,湖邊的草動蟲鳴,還有……身邊人規律而清淺的呼吸。
正眯着眼睛打量遠處距離他們最近的燈盞還有多遠,“殿下,你看得清嗎?”
“什,什麼?!”程宿秋不想承認這是自己第二次被嚇到了,但是那人在她開口前,先一步將手心覆在她的雙眼上。
肩上傳來微微的重量,樓洵湊過來,在她耳邊低聲道,“殿下,那我告訴你一個竅門——”
耳畔溫熱的氣息激起一陣戰慄,程宿秋忍不住試圖推開他些許,但到底怕別一使勁,把這人推出個什麼毛病來,於是對方就繼續狀似無意地又湊回來。
翻來覆去幾個回合後,程宿秋決定作爲清醒的人還是大度一點,等白天再算賬,等等,這句話好像有點熟悉,算了,不想了,她果斷放棄道,“好吧,那你到底是想說什麼呢?”
“我想說的是……”
那雙緊緊捂着她的眼睛的手突然放開,程宿秋下意識眨了眨眼,緩緩睜開,正對上一雙湛藍的眼睛。
一時之間,彷彿天地間只餘下面前這人。
只見他彎起眉眼,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眼底依然映出點點璀璨的光暈。
程宿秋猛地掙脫開他的手,面色依然清冷,只是她總覺得古怪。
樓洵卻奇怪地看她一眼,不知道爲什麼他的殿下要抽走手。
“我想說,這樣就能看得清路了。”
“……”
程宿秋愣了愣,才發覺自己確實已經能看得見了,連路面上的小石子都可瞥見一二。
對比之下倒是顯得她莫名其妙,程宿秋深吸了口氣,急中生智,趕緊解釋道,“我只是不喜被觸碰。”
那人低低應了一聲。
偌大一條路,倆人直到走到各自住處門前,無聲分別時,都隔着三尺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