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從竈房裏端了燉好的大鵝出來。

    一擡眸便瞧見剛剛還煮茶的少年郎正俯身站在熟睡的沈年年身前,如墨的青絲自他肩頭滑下,恰恰好遮擋住她們靠近的側臉,只留兩個快要貼在一處的人影被月光拉得老長。

    謝清往前的腳步一頓,鬼使神差地沒有出聲。

    竹椅硬實,沈年年躺的並不舒服。接連翻了幾次身,好好蓋在身上的薄被眼瞅着就快要墜在地上。又被雙玉白的手拉起,輕輕掖好。

    蘇沐眼中含笑,重新坐回自己凳上。素心才抱着錦被氣喘吁吁地從隔壁跑來。她微微與少年郎行了禮,眼神落在蓋得嚴實的沈年年身上,不免有點喫驚。

    “今夜承沈家主相護,我並非是不懂感恩之輩。”蘇沐側過臉,並未多看熟睡的女郎,解釋道,“薄被軟枕都是我平日用的,雖不是什麼名貴料子製成,卻也暖和。剛剛我瞧沈家主似是有些發冷,這才自作主張做了這些。”

    “眼下你既拿了她的過來,我幫你一起換了吧。”他說着要換,又不曾起身。

    素心唬了一跳,忙擺手壓低聲道,“公子且慢。若是就這麼換了。家主醒後知曉,定會怪奴婢不懂事,拂了公子一片好意。”

    “我看沈家主不是會苛待下人的主子。”蘇沐端起杯盞潤了潤口。

    素心忙不迭點頭又道,“公子說得不錯,家主爲人和善,對下人也好。只是公子於家主十分重要,奴婢萬不敢自作主張。”

    她馬屁拍得響亮。

    月光下,少年郎面容尚有些熱茶蒸出的紅意,那雙漂亮的眸子低垂,眼角飛揚,“有多重要?”

    “這奴婢也不好說,只是家主每每聽到蘇公子三字,都會格外上心。”素心很是上道,軟話專撿好的說,“就像今那大白鵝,也是我們家主以身犯險,一中午又是跑來跑去,又是不斷拿石子砸它,說要給它弄什麼,什麼條件反,反射。”

    蘇沐握着杯盞的手指一緊。

    “奴婢也不懂這些。不過您也瞧見那大白鵝將兩個小廝擰成了什麼樣。我們家主亦是被叼了好幾口。”

    “她受傷了?”少年郎一怔,就見素心點着頭道,“可不是,就在腿那,青紫了好大一片。”

    “不過蘇公子也不必擔憂,謝姑娘一早就給了家主頂頂好的傷藥外敷。”素心笑笑,擡眸與緩步而來的謝清微微點頭。

    家主一早便囑咐過,要給她們二人獨處的時間。婢子機靈,當即抱着錦被又折回了隔壁。

    小桌上,燉好的大鵝正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謝清執筷,夾起一片鵝肉放進蘇沐碗中,“彥昭不必擔心。師妹的傷我看過,並未傷及筋骨。她做事是莽撞了些,不過心思卻是良善。”

    “剛剛這隻鵝,可是嚇到了公子?”

    她問得含蓄,蘇沐搖頭,“謝姑娘多慮了,早些年家中被查抄,我亦見過比這還慘烈的情形。”

    那日究竟有多慘烈,少年郎形容不出。

    他只記得那一片綿延無情的大火,與泛着銀光的刀劍。

    他亦記得滿天星辰下,爹跑得跌跌撞撞,求路無門的情形。

    揪心的疼從胸口漫開。

    蘇沐苦笑,目色漸漸黯淡,“我並非什麼不諳世事的高門公子,又怎麼會怕這些。”

    謝清心裏轟然,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些什麼來緩和這樣低落的氣氛,轉頭在院裏張望了幾圈,才後知後覺又問道,“今怎麼沒瞧見明書?”

    五月末的夜微涼,清淡的月色正盛,映着少年郎淡薄的神情,彷彿一道淺霧,隔開了所有的探究。

    “明書家中有房遠親就在平榆莊,他好不容易來一趟,我便允了他回去小住幾日。”蘇沐的聲線一如既往的清泠。

    謝清蹙眉,“那些天豈不是隻有公子一人留在這裏?”

    沈年年說過的話漸漸涌上心頭,她心下頓時生出後悔,眉目緊張。

    “謝姑娘也不必太過憂心。今夜裏那些小廝受了傷,就算是心有不服,也得將養幾日。眼下唯有一事。”

    “彥昭不必見外。”謝清只盼他能多勞煩自己,心下一動,隔着衣袖撫上他的手腕,“你我相識一場,恩師又千叮萬囑要我照顧好你,只要彥昭開口,我必當竭盡所能。”

    “如此,那我便直說了。”蘇沐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腕,提起衣衫起身,“這幾次遇險,謝姑娘屢屢出手相幫,我自是感激在心。只不過——”

    少年郎側身,往前走了幾步,又看向她。

    “謝姑娘也知我如今不過是寄人籬下,蘇芹雖爲姨母,卻並無半點親情。她想拿我做棋之心,從未隱藏。”

    他面上波瀾不驚,藏在袖裏的手指卻早已攥得發緊,生恨,“自從蘇桓出嫁,她便費盡心思要毀我清譽。”

    “謝姑娘與我有恩,我亦感懷在心。”蘇沐眼眸烏黑,月色與星辰都被棄在了身後,“彥昭二字,姑娘無意得知,我並不介懷。”

    “只是男郎小字,本就只有親近之人方能喚得。早前在沈府,我就與姑娘說過此間不便。如今雖離了鳳州,但暗中瞧着的人亦不在少數,還望謝姑娘見諒。”

    他彎腰行禮,眉目間肅然。

    謝清的心登時涼了大半,她原以爲經此一夜,她們會有些不同。卻不想此間情形竟與那日在沈府遊廊中分毫不差。

    謝清面上有些狼狽,只是她出身高貴,應有的教養還在,略一頷首道,“此事的確是我思慮不周。如今天色已晚,我就不多叨擾蘇公子。”

    她禮數週全,往外走了幾步,又停住腳轉身,看向睡得正香的沈年年,“今日蘇公子受了驚嚇,我還是帶師妹一同離去,蘇公子也好早點歇息。”

    謝清說這話,便要背起窩在竹椅上的女郎。她的手才搭在沈年年大腿,少年郎登時就湊了過來,“謝姑娘,不如我從後扶着吧。都說睡熟的人沉,你亦操勞了整日。”

    他言語關懷,謝清心中一暖,搖頭,“蘇公子放心,我自小習武,身子尚算強健。”

    她清麗的面容上露出些暢快笑意,“不過,有人從旁幫襯,倒的確能少費些力。”

    謝清起身邁步,餘光卻觀察着不言不語跟在身後的少年郎。

    他的影子清瘦,走在月下,便好似兩人依偎。

    這一段路不長。

    謝清略有些遺憾地目送少年郎折回,眉眼中隱約有了笑意。

    一夜夢長。

    轉天便陰雨連綿,滴滴答答的水珠不斷。一柄油紙傘立在牆角,蘇沐輕輕剁了剁腳,將鞋上的泥都擺乾淨,這才抱着小包袱由素心引進了偏房。

    他今日穿着素雅,潑墨青絲只用髮帶簡單束起,漂亮的眉眼含着笑意,視線掃過她手中攤開的醫書,微微頷首,“沈家主。”

    沈年年忙理了理鬢髮,起身將他迎在凳上,“蘇公子可是來尋師姐的?”

    她說着話,心中難免惋惜,早知道蘇沐今日會過來,之前就該叫謝清推了莊上人的宴請。

    “我是來找沈家主的。”

    少年郎白壁一樣的面上笑意微滯,順手裏的小包袱遞上,“這裏面裝着沈家主落在我家的裏衣,現在原物奉還。”

    裏衣,豈不是還有她的兜子混在其中?

    沈年年耳尖一紅,忙將小包袱藏在身後,又把桌上放着的點心果子推到蘇沐面前,“有勞蘇公子,若非我那日不夠小心,公子也不會經此無妄之災。”

    她明顯拘謹起來。

    蘇沐身姿挺拔俊秀,坐在凳上猶如玉做的竹,一雙眼輕輕掃過自責的沈年年,“沈家主不是不清楚蘇芹,就算沒有沈家主的裏衣,她亦會尋個藉口將我徹底攆出蘇府。”

    “倒是沈家主腿上的傷——”他略一遲疑,目色往下看去,“今日可曾上過藥了?”

    “嗐,其實我的傷不礙事的。”沈年年擺擺手,“昨日之事得虧了師姐。”

    眼瞅着她又要把話頭引到謝清身上,蘇沐眉心微動,順着她壓在桌案上的腕子瞧了過去,一眼便看見醫書上塗塗寫寫的痕跡。

    “沈家主可是這裏有所疑惑?”他一問,沈年年方纔想起,他也是懂些醫道的。

    她蹙起的眉頭登時歡快了幾分,將書推了半邊過去:“蘇公子能否幫我瞧瞧這句是什麼意思?”

    她於古文一知半解,更消說是晦澀難懂的醫書。若無人指點,有些地方當真是一頭霧水。

    蘇沐抿脣笑笑,順着她坐在炕邊,從頭細細說起。

    外間的雨珠越落越快,滴滴答答從屋檐落下,彷彿天然的珠簾。

    素心進來添茶的時候,蘇沐正和沈年年一同坐在炕桌旁,兩人腦袋對着腦袋,一個詳盡的說,一個認真的記。

    婢子含笑,悄悄退了出去。

    “那這裏便解釋的通了!”沈年年終於弄明白多日裏不解的問題,心中歡喜難抑,轉過頭與蘇沐又道了謝。

    她近在咫尺。一雙杏眸彎彎,軟和的脣輕抿着,只脣珠微微翹起。

    少年郎微怔,去端杯盞的手一頓,飄忽忽便點在了沈年年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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