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心跳如雷。

    外面烏雲依舊低垂,潑天的雨珠沉沉墜落,卷着颯爽的涼意。輕而易舉地吹走春末夏初的熱,卻難拂去那驟然浮上眉眼的燙意。

    “我”

    蘇沐掌心生出薄汗,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了。自小學得規矩禮數,每每碰上她總會被忘在腦後。

    少年郎縮回的手無措地交疊在一處,聲矮了半截,“我是瞧沈家主脣上蹭了墨跡。”

    眼看沈年年有點懵,他慌亂地垂下頭解釋,“我並非,並非”

    並非什麼,蘇沐說不出。

    他僵在原處,一時怕沈年年誤會,一時又覺得以她的性子八成不會多想。

    藏在腔子裏的一顆心忐忑,砰砰亂跳。

    沈年年用毛筆時日尚短,在府中亦常常髒了臉頰和衣袖。這會聽了蘇沐所說,忙用手背在脣上蹭了蹭,不好意思道,“讓蘇公子見笑了。”

    果真沒有懷疑。

    蘇沐眼尾耷拉,拿餘光瞧她。

    按理說她沒有多想,他理應鬆口氣纔是。偏少年郎心裏怎麼也不舒服,好像小狐狸被壓住了尾巴,七八種情緒混在一處,難以分辨是氣是惱亦或全是氣惱。

    他默默側臉,瞧着支起的窗。

    雨勢未歇,撲簌簌倒豆子似的砸在地面,直叫天光悽迷。

    看着看着,蘇沐的心思便又回到了沈年年身上,她慣來都愛穿的豔麗,就算是這樣陰沉的日子,只要有她在,亦明亮耀眼許多。

    少年郎手撐在下巴,斜斜看向兀自忙碌的沈年年。她不似京都裏那些貴女尚武,更沒有世家諸多規矩。瑩白的面容總是笑着,瞧着柔和秀美,言語間便可運籌帷幄。

    可私下相處——

    想起她中了毒菌散那次,蘇沐脣角一彎:卻也憨得真實。

    他緩緩拾起盤裏的蜜餞塞進口中。

    房中沒有銅鏡。

    沈年年往脣上蘸了些清茶,又用帕子抹了一回。見蘇沐轉頭過來,忙極爲自然地問着,“怎麼樣,現在還有沒有?”

    甜滋滋的蜜尚在舌尖打轉。

    少年郎一窒,哪裏敢多瞧被揉紅的脣,只掃過幾眼,剛要點頭,又忽得停住,“還有一些。”

    他指尖在杯壁摩挲着,心好似被風吹着,鼓鼓脹脹。慢吞吞地道,“就在左邊一點。”

    沈年年依言,往脣角左邊又胡亂的蹭了兩下。

    少年郎瞧着心亂,伸手拽住她的衣袖,目色彷彿一汪碧水,清凌凌地浮出些光,“怎得這樣笨,還是我幫你吧。”

    他的聲音淡漠。

    沈年年還未開口搬出世俗之禮,就被少年郎按住了肩膀,他眉眼無波,瞧着心無旁騖。偏捏在手裏的帕子輕輕發顫,對準了幾次,才碰到微翹的脣珠,一點點蹭着。

    淡淡粉,豔豔紅。經水光潤澤,戳起來愈發軟和。

    鼻息間,尚有她好聞的氣息。

    蘇沐有點走神。

    “唔,蘇,蘇公子。”沈年年小心翼翼瞥着一臉嚴肅的少年郎,“有,有些痛。”

    “那這樣呢?”

    “好一點。”

    扶着她肩頭的手指不自覺地用着力,直到窗下來了腳步聲,蘇沐才漸漸停下手。

    “這樣就可以了。”

    他皺眉壓低了聲,囫圇留了句話,便匆匆執傘而去。

    素心進來換茶的時候。

    沈年年正咬着點心,兩道眉愁在一塊。

    “家主可是有煩心事?”

    “算是吧。”她遲疑着,招手示意素心上前,“其實是我有一個密友,她早先做錯了事,開罪了某個男郎。”

    “家主說得可是蘇公子?”

    “”

    沈年年一愣,眼角微抽,強做鎮定的否決,“我說了是我友人之事,你莫要多猜。”

    偏素心耿直,當即回了一個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眼神。

    惱得沈年年連連擺手,“算了算了。”

    她憋悶地趴在窗邊,想起剛剛在蘇沐眉心一閃而過的桃花細鈿,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這些天她分明與他關係緩和不少,偏這能抵消黑化值的桃花瓣,竟出現在少年郎冷着臉,一副恨不能弄死她模樣的時候。

    這不就擺明,他心裏其實還是很牴觸與她相處,只是礙於謝清的面子,才肯忍下委屈。

    等過幾日她再一逼婚

    沈年年後背一涼,登時覺得自己頭上天雷滿布,命不久矣。

    她長吁短嘆不斷,正思忖着要不要多找些機會讓他出出氣。

    隔壁前院。

    收了傘的明書四處望望,確定無人,方悄悄推了門進去。

    “公子。”小廝奔波了兩日,眼下還綴着烏青。這會乍瞧見坐在凳上發呆的蘇沐,登時喜上眉梢,“小的找到人幫咱們了。”

    “嗯?”

    少年郎面上還有薄紅,心不在焉地應了聲,直到瞧見小廝遞上的書信,才恍然驚醒,“你去尋楊姝了?”

    “是,楊姑娘說願助公子徹底脫離蘇家。”明書壓低了聲。

    “就這麼簡單?”蘇沐不信,楊姝在京都可是出了名的工於心計,“她沒提什麼要求?”

    “沒,沒有。”小廝一慌,反手背在身後。

    少年郎眼尖,一把拉過明書的胳膊,面上登時冷了幾分。

    寬大的衣袖滑下,露出些青紫痕跡。

    蘇沐顫聲,“她打了你?!”

    “不,不是。”小廝面上泛出些不自然的紅,明明憋着淚,卻努力扯出個笑,“早前公子不也說起過我的婚事嗎?雖說楊姑娘後院是亂了些,但總歸能喫飽穿暖。更重要的是,她願意幫公子。”

    “明書!”蘇沐又氣又恨,“楊姝浪蕩成性,根本不會真心待你。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她用強?”

    “公子,公子。”小廝搖頭,哀哀跪在地上道,“都是我願意的。小的只是個下人,與其嫁與普通人擔心生計,小的更願意跟在楊姑娘身邊。至少她有能力,能幫得上公子。”

    說罷,他哽着哭聲笑了笑,“小的出來前,楊姑娘給了小的這封信,說是公子見了信便知。”

    明書抓緊了自己的手,“公子,您快瞧瞧。”

    桌上的信,便是沒有開封,也單薄的可憐。

    蘇沐腦子嗡嗡作響,心裏沉沉地往下墜。咬牙展開那份滿是戲謔的信箋,楊姝的爲人,他再清楚不過。

    但此事卻無需明書知曉。他扶起明書,勉強勾起個笑,“你奔波了一路,先歇歇腳再說。”

    “公子?”小廝雖不怎麼認字,可偷偷看過去的那一眼,還是讓他止不住的心慌。

    他攥緊的手指發木,半晌才急匆匆拿過自己的荷包,“對了,楊姑娘怕我們在平榆過的不好,還特意給了小的五兩銀子。”

    “楊姑娘還說,等我進了她家,便操持公子之事。”

    “明書。”伸手扶起木呆呆的小廝,蘇沐艱難地開口,“你能不能不嫁給她?”

    “小的也捨不得公子,可是楊姑娘說只有小的跟了她,才願意蹚這趟渾水。”明書眼角有淚,攏着自己的衣領。

    喉間有苦,脹滿難解。

    少年郎眼中有淚,垂在衣袖的指節攥得發緊,恨不能將楊姝千刀萬剮。他心口痛的難受,面上卻只溼了長睫,“娘和爹都不在了,若是連你也嫁了人,這天地間可就真的只剩我一個人了。我——”

    “我不想她這樣幫我,你當我自私也好,固執也罷。明書,你能答應我嗎?”

    “公子,是不是楊姑娘在信裏反悔了?”

    “怎麼會。”蘇沐慌忙解釋道,“是我捨不得你罷了。”

    明書退後幾步,眼中一片慘然,

    他雖不瞭解楊姝,卻知曉蘇沐品行。但凡楊姝信中有一絲納娶之意,蘇沐絕不會開口留人。

    兩日來心裏的惶惶不安,終於成了事實。

    “公子。”明書苦笑着,眼淚彷彿外間不肯停歇的雨珠,“若是小的再聰明一些,若是小的多認些字,若是”他說不下去,跪坐在地上,捂着臉嗚嗚哭了出來。

    蘇沐輕輕搖頭,擁住顫抖的明書,“這怎麼能怪你。”

    是啊,怎麼能怪他呢。

    少年郎怔忡瞧着烏沉沉的一片天,目色漸漸冷凝。

    五月末的最後一場大雨散得悄無聲息。

    謝清踏着夜色歸來的時候,身上酒氣還未消散。遠遠瞧見個男郎垂頭抱膝坐在院子前,天青色的外衫被月光映的發白。

    “蘇公子?”她神志不太清明,微微躬身,纔要扶起坐在地上的男郎,就被那抹天青色抱了滿懷,捻住脣瓣分了酒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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