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回公司,程丞有些心緒不寧,腦子裏一會閃現仉清溪帶着哀求的語調,一會閃現她衣衫襤褸失了魂魄雙眼空洞的樣子。

    他還記得那天,他興奮異常,因爲他的仇終於得到一點釋放,可等他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仉清溪。

    她原本湛藍如寶石的眼睛變成了濃墨一般的黑色,根本看不清瞳孔,就像所有星辰都毀滅了的漆黑蒼穹,沒有了光明,只有深不見底的悲傷。

    那樣一雙眼睛,他想,此生他是忘不掉了,像有毒的藤蔓,一點一點往他身上爬,纏繞,越纏越緊。

    程丞煩躁的按了三四聲喇叭,惹得前面車主伸出腦袋大罵“有病啊!”

    車子在公司樓下停好,他卻朝公園那邊走去。

    遠遠看過去,前面廣場上排着長龍,程丞嗤笑,心想,老頭行情不錯。他走過去,默默排在最後,心裏思索着,等會問什麼。

    約摸一個小時,終於輪到了他。

    他和張順雲很熟,經常來這邊看他給別人算命,有時自己也算上一卦。

    張順雲穿着灰色長衫,下巴留有一縷鬍鬚,頗有仙風道骨之風,見是程丞,跟他打招呼:“你來了。”

    程丞在塑料矮凳上坐好,伸出右手給他,說:“張叔,算算我最近的運勢。”

    張順雲仔細在他掌心的紋路上摸了摸,閉眼冥思一陣,說:“無災無難。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程丞問:“什麼意思?”

    張順雲摸了摸鬍子:“一切依靠因緣而生的法,都如夢幻,如泡沫中的影子,如霧靄一樣的不可琢磨,無常變幻,同時又如同閃電一樣的快速變化;我們要無時不刻地這樣看待這個世間的一切,不要執着它而被它束縛我們本來解脫自在的本性。通俗的說,就是,你要放下自己的執念,方能柳暗花明。”

    程丞笑:“張叔,我發現你每次說的話都差不多,上次說,苦非苦,樂非樂,只是一時的執念而已。執於一念,將受困於一念;一念放下,會自在於心間。物隨心轉,境由心造,煩惱皆由心生。你呀,算得一點不準,這次又賺不到我的錢了。”

    說完,起身準備離開。前面算完的幾個大爺大媽沒走,在旁邊圍觀。

    有一個大媽爲張順雲抱不平起來,她說:“你這小夥子,不要總是欺負張老頭老實,我見你好幾次了,次次說不準,次次不給錢,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旁邊這麼多人看着,程丞有些尷尬,爲難的看向張順雲,張順雲忙打圓場:“他呀,只是沒帶現金,等會會送來的,每次都這樣。”

    聽他這麼說,大媽才頓覺說錯話,但要她像一個小夥子道歉她又說不出口,踟躕一會,趁人不注意悄聲回家去了。

    張順雲對自己的技術非常自信,所以他的規則是,算不準的不收錢,算準了10元一次,他不是差錢的主,做這營生純粹是爲了消磨時間。

    他營業的時間不固定,有時候是上午,有時候是下午,有時候幾天纔出現一次,但只要營業,時間穩定在兩小時左右,而且每次都會排很長的隊。

    張順雲說的是假話,程丞從沒有付過他算命錢,一是程丞壓根不信這些,經常來算上一卦無非就是找個讓自己心裏舒服的理由;二來,張順雲不收程丞的錢。張順雲說,等你哪天真的聽進我的話了再來付我錢吧。

    雖然對張順雲忽悠人那一套看不上,但不可否認,被他摸了下手,說了幾句從佛經那背來的話後,程丞心裏卻是有了很大的安慰。

    腦子裏仉清溪的影子暫時隱藏了起來,他沉悶壓抑的情緒消散不少。

    辦公室裏,李耕志雙手交握在前,恭敬的站着,程丞正在翻看他剛呈上的一沓合同。

    房間裏很安靜,除了彼此的呼吸聲,只有翻紙張的沙沙聲。

    看完最後一頁,程丞擡頭,表情和聲音,好像在閱兵典禮時發出立正口令那樣嚴肅,吩咐道:“跟這幾個供應商約一次,告訴他們,想和城城合作可以,但必須終止和勻金萬貨的合作,二選一。”

    李耕志一點不奇怪程丞會提出這樣的條件,他跟在程丞身邊四年,深知自己老闆對勻金萬貨的恨意,但有一點疑問,問道:“您之前不是說留最後一間嗎,如果這樣的話,最後一間也保不住。”

    程丞舔了舔發乾的嘴脣,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點沒有因爲下屬的質疑而憤怒,耐心的解釋道:“之前是因爲他們已經沒有招架之力,如今不同了,有了新的對手。”他擺了擺手,說,“好了,下去準備吧。”

    李耕志上前接過合同,領命點頭,說:“好的,程總。”說完,拿着合同出去了。

    房間裏安靜了下來,程丞走到偌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地上如螞蟻一般密密點點的人影,心裏一陣傲然。

    想笑,不禁在腦裏描繪仉汐如今的模樣,是躲在房間裏哭,還是和仉昀銳一樣,恨不得來殺了他。

    真有趣,他們現在就像地上那些小螞蟻一樣,要擡起頭才能看他這頭龐然大物,但,遠沒有結束,既然你出來了,那我們就來一次正面的交鋒吧。

    夜深,目送仉清溪走出房間後,仉汐像被抽去骨頭一般,軟軟的倒在牀上,那種無所適從的慌亂又從心底縈繞了上來。

    五年前,獨自走進警察局,她也是這樣慌亂,但此時卻是更盛。

    那時,是她自己主動選擇了一條未曾走過的路,而如今呢,等待她的又將會是什麼呢?對前路的一無所知讓她不知所措。

    窗簾沒有完全拉攏,一縷縷月光從間隙落下,把黑暗切割成一縷又一縷。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輕輕響起,一時清晰,一時模糊,是交錯的,也是一縷一縷的,她呢喃:“爸爸癱了,姐姐毀了,家業沒了,我也坐了五年牢,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

    “不夠……永遠不夠……除非你們死……”

    程丞從夢中驚醒,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猛的又嚇了一跳,全珺像個幽靈一般,披頭散髮坐在牀邊。房間裏沒有光源,只能看到一個虛晃的輪廓。

    穩了穩心神,他伸手去碰全珺的胳膊,輕輕的喚:“媽。”

    全珺像沒知覺的靈魂一般,不言不語也不動,就那樣睜着眼看着,像不認識他一般。

    深深嘆了一口氣,程丞下牀扶全珺回屋,待她躺下後替她蓋好被子,他拉過旁邊的另一牀被子,躺在了旁邊。

    不夠,永遠不夠,看見了嗎,如今我們依然還活在地獄,你們怎麼可以安心度日,我要你們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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