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事由不得他。

    權勢身家派不上半點用場,落水後的嚴重失溫就能要人的命。

    乘客被套上救生衣緊急疏散,送上附近來救援的船隻,這些船會轉送他們去就近的陸地。

    駱鈞終於攔住一個正負責聯絡營救的船員,儘可能描述了駱積的情況。

    "……你說還有人在水裏"那人停下動作,"還是你弟弟你看見他落水了"

    那人詫異地盯着駱鈞∶"你剛纔怎麼不說!"

    駱鈞被他投過來的視線刺得不適,本能蹙起眉,卻又因爲下一句追問忽然陷入沉默。

    剛纔怎麼不說

    分秒必爭的海難營救,多耽擱一刻就可能多要一條人命的冰海,親眼看着弟弟落水,卻直到這時候纔講出來

    對方複雜的神情顯然藏着更多含義,看他的視線更是直白到幾乎已經有些失禮。

    駱鈞第一次被人這樣近乎侮辱地懷疑,生出些無從辯解的煩怒惱火∶"當時情形太亂。"

    這當然不是他要給出的解釋,他只是說了第一句,然後下面的話就不知爲什麼,突兀地堵回了喉嚨裏。

    …當時情形太亂,他只是忘了還有這樣一個人。

    生死之間的拉扯實在太緊急,駱鈞無暇考慮更多,他只是沒能及時想起駱枳。

    何況救生艇上原本也只能再多一個人。

    救生艇上只能再多一個人,而駱鈞甚至沒有去考慮這個位置給誰的問題。他根本就沒有在那一刻想起任何有關駱枳的事。

    駱鉤自己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不知是因爲體溫嚴重流失還是其他什麼原因,試圖辯解的話像是有千斤重,不上不下地墜在他胸口,甚至激不起任何一點牽動聲帶的氣流。

    駱鈞沉默着站在原地。

    船員莫名其妙搖頭,沒有在他這裏浪費時間,對着送話器聯絡了救援隊搜尋打撈,又繼續將艇上的其他人轉移去更穩妥的船上。

    駱鈞也被催促着離開了救生艇,他和簡懷逸一起上了船,被安置到甲板上稍微避風的地方。

    手機的防水性能派上了用場,剛一開機就有不少信息和電話涌進來。

    有駱橙發過來的報平安的短信,她現在正在另一艘船上。也有父親的電話和消息,父母都沒什麼事,他們及時被引渡去了安全的小型渡船。

    駱夫人稍微受了些驚嚇,但現在有駱承修陪着,已經穩定下來,只是反反覆覆唸叨着簡懷逸。

    救援行動緊張有序,所有事都已經開始變得有條不紊。災難帶來的一瞬間的滅頂茫然正在緩慢退去。

    駱鈞回了幾條消息,同樣確認了自己和簡懷逸的安全,然後把手機調成靜音,放在一邊。

    海難帶給人近乎絕望的壓迫就這樣突兀中止。

    如果不是身上的衣服又溼又冷難受得要命,幾乎要讓人有種已經徹底脫離危險,回到了最平常的生活的錯覺。

    ::

    平常整日裏的事也就是那些,處理工作應酬往來,閒下來時一家團聚,多數時候都相當平淡,平淡得波瀾不驚。

    所以太多的事,都在這日復一日的波瀾不驚裏變成了慣性。

    在這場慣性中,駱鈞的確非常不喜歡駱枳。

    駱枳囂張叛逆,頂撞父親逼瘋母親,針對欺侮簡懷逸,最近又弄得小妹心神不寧,從沒做過任何對別人有好處的事。

    偏偏這樣一個攪得全家不得安生的敗類,又是跟他們血脈相連的、不可能甩得脫的親人。

    駱鈞當然從沒想過要讓駱枳以這種方式消失。他沒想要駱枳死——雖然也有許多次,他在盛怒之下,的確冒出過有些相近的另一種念頭。

    如果沒有駱枳就好了。

    如果沒有駱枳,一切都會變得很順利,家人的生活也會更安穩幸福。

    於是這種"如果沒有駱積"的想法就也成了慣性,在每個感到煩躁惱火或是怒不可遏、又恰好與駱枳有關的場景裏,都會跳出來。

    因爲有了駱枳,一切纔會變得這樣糟糕,纔會怎麼都沒法好得起來。

    如果駱枳不再糾纏他們,能走得遠遠的,再不來打擾他們一家,就不會再發生這麼多壞事。

    不只是他,這或許是每個駱家人都早已養成的慣性。

    沒有人會閒到平白去質疑慣性,除非這種慣性延伸到什麼完全不同的場合,終於釀下或許偏差到無法修正的嚴峻惡果。

    駱鈞也是剛剛纔發現,原來他對駱枳的厭惡和嫌棄,原來已經足以讓他在生死一線的時候,本能地忽略駱積的存在。

    原來他在沒有道德約束的前提下,已經能心安理得地脫口而出"當時情形太亂,所以顧不上管他的死活"。

    腳步聲靠近,簡懷逸端着只碗走過來。

    簡懷逸看起來同樣心事重重,坐在駱鈞對面,把分發的薑湯端來給他∶"大哥……是我的錯。"

    "我掉進水裏,就昏過去了。"簡懷逸不敢看他,垂着視線低聲說,"再醒來的時候只有我-個,沒有看見小積,我該找他的…

    他已經把話說到這種份上,駱鈞看着薑湯,聲音很低∶"怎麼能是你的錯"

    "不怪你。"駱鈞搖了搖頭,"你喝吧。"

    他沒有去接那隻碗,紅棕色的液體映不出倒影,隨着船體的晃動微起漣漪。

    那種高度毫無緩衝地砸進水裏,的確很容易出現一過性的昏厥,簡懷逸和駱枳或許就是那個時候被水流衝散的。

    這挑不出錯。

    簡懷逸自身難保,他也是最後一刻才被駱鈞拉上救生艇,又怎麼顧得上更多

    駱鈞把手放在取暖器上,凍木的皮膚一點點緩過來,逐漸開始反饋出彷彿是被螞蟻噬咬似的麻癢蟄痛。

    :當鍇酋品心

    似乎直到這時候,駱鈞才終於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他救起簡懷逸,是因爲他聽見了簡懷逸的呼救聲。

    人們總是對自己熟悉的聲音更敏感,雖然四周異常混亂,但駱鈞立刻沿着聲音找到了落水的簡懷逸,把人扯上了救生艇。

    駱枳爲什麼不呼救是因爲同樣也由於落水的劇烈衝擊短暫昏迷了,還是因爲醉得意識不清,根本沒意識到發生了危險

    駱積爲什麼會喝酒

    簡懷逸端着酒杯,是他把酒給駱積的嗎

    他爲什麼會帶着駱枳在船舷邊那種危險的地方喝酒

    駱積怎麼可能會喝他的酒

    ……其實以前那些數不清的場景,同樣有機會去思考這些問題,但實在沒這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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