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鈞以爲,自己一定很快就會忘記這件事。

    他不去記很多事,大多都是因爲沒有必要。尤其是有關駱枳的印象,他和駱枳實在並不算有多熟—有個合作伙伴聽他提起這件事,還曾經表現得相當驚訝。

    但事實上,不論旁人怎麼想,駱鈞和駱枳就是不怎麼熟。

    他們的年紀差得很多,駱枳出生的時候他正在國外讀書,暑假回來也是去公司實習,在家裏的時間非常少。

    那時候的駱積是什麼樣

    印象實在不深了,他只記得應該是個相當活潑和喜歡笑的孩子,最喜歡跟在他身後到處跑,看見他看書就也像模像樣跟着看書。

    過兩年又多了個妹妹,就變成了兩個小不點追着他到處跑,吵的他頭疼,只好去書房躲清靜。

    後來有一天,他被任塵白提醒,才忽然發現只要他在家,駱枳就變得一點都不吵了。

    不光不吵,只要一發現大哥要看書,駱枳就會悄悄領着妹妹去玩具房。

    自己還沒有桌子高,舉着玩具踮着腳逗妹妹,抱着妹妹耐心地輕輕晃,一直哄着妹妹到睡着。

    ……駱積最後一次在他面前胡鬧是什麼時候

    駱鈞以爲自己不會得出答案,但人的記憶總是不會做合時宜的事。

    他越是控制不住地煩躁,想要把腦海裏不休的念頭清出去,那些記憶就越是在腦子裏來來回回個沒完。

    是駱枳六歲的生日,他知道、他知道,所以不要再沒完沒了地跳出來煩他了。

    他知道是駱枳六歲的生日。

    那天他沒有回書房看書,看着駱積因爲父母把禮物藏起來不給他急得來回打轉,又因爲他在,不敢隨便到處亂翻亂找。

    他覺得這種遊戲實在很無聊,就放下書過去,把駱枳抓起來扛在肩膀上,讓駱積發現了書櫃頂上的禮物。

    駱枳那次是真的高興得找不着北了,得意洋洋坐在他的肩膀上,舉着禮物來回晃個沒完,還興高采烈地大聲唱歌。

    等終於發泄好了冷靜下來,駱枳纔想起大哥不喜歡吵,抱着那個禮物盒子溜到地上,小心翼翼地瞄着他看。

    駱鈞也沒想到自己能回想起那麼多的細節。

    他甚至記得自己並沒有生氣,還和駱枳一起拆了禮物,對駱積說了生日快樂。他似乎還隨口答應了駱枳,以後每個生日都會祝他快樂。

    小駱枳帶着金色的生日皇冠,對着蛋糕上的蠟燭虔誠地閉着眼許願,以後的每個生日都快樂。

    以後的每個生日都快樂,都想和大哥還有爸媽小妹一起過。

    ::

    那是駱積過的最後一個生日。

    駱積就是在七歲生日的當天走失的。那天母親帶着他和小妹去海洋館,回來的時候失魂落魄站都站不穩,抱着父親嘶聲哭喊。

    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把母親安撫下來,從駱夫人斷斷續續的敘述中得知了當天那場意外的始末。

    兩個孩子都不見了。從海洋館出來,駱積非要買路邊的零食,母親嫌不乾淨不同意,駱枳就生了氣。明明都已經已經走出了很遠的一段路,又趁着母親不注意偷偷帶着小妹拐回去買。

    母親嚇得魂飛魄散,急急忙忙追回去,可只是轉過一個街角,兩個孩子就不見了。

    然後就是報警、懸賞、調查……專長尋人的事務所換了一個又一個,終歸大海撈針。

    值得慶幸的是,小妹在一個多月後就被警方輾轉送了回來。

    駱橙沒受什麼傷,身體也沒問題,只是被嚇得不輕,自己也說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父親請了專門擅長幼兒心理輔導的幼師回來,帶了她很長一段時間纔好。

    但即使只是一個多月,也已經對母親造成了格外嚴重的刺激。

    駱夫人開始時不時地幻聽、幻視,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偶爾還會忽然哭叫起來,怎麼勸都勸不住。

    駱橙回來後,這種情況雖然稍有改善,但駱夫人狀態太不穩定,誰也不敢把駱橙交給她來帶。駱橙也和駱夫人不怎麼親,只是沒多久就哭着要二哥,睡着了都喃喃着要二哥來陪。

    或許是從駱橙的事上得到了啓發,駱承修哄發病的妻子說是去學校接兒子放學,然後把駱夫人帶去了孤兒院。

    那些特地被挑出來的、年紀都和駱枳差不多的孩子被領到接待室,駱夫人渾渾噩噩地,一把從裏面抱住了簡懷逸。

    然後簡懷逸就被領回駱家,得到了駱家小少爺的身份,和這個身份附屬的一切。

    駱家的小少爺原本不叫駱枳,更不叫簡懷逸。名字是任塵白的母親幫忙起的,只的旁邊是火字旁,熾熱滾燙,明亮無垢。

    三年之後,那個丟了的孩子回到駱家。在母親崩潰而歇斯底里的驚恐喊聲裏,小妹也被嚇得大哭起來。駱承修草草在那份重新辦理的身份登記表上姓名的位置添了一筆,火字旁變成了歪歪斜斜的木字旁。

    被領回來的男孩子已經不是記憶裏的樣子,個頭比養子低了一拳,瘦削沉默,在兵荒馬亂的鬧劇裏格格不入地站在不遠處。

    男孩的胸口慢慢起伏,看着每一個家人,最後把視線安靜地投在駱鈞身上。

    這一次駱鈞的記憶反而不煩他了。

    因爲他根本什麼都沒做。

    他那時候爲什麼會什麼都沒做

    或許就像簡懷逸說的那樣,他急於要找一個人來認下沒照顧好母親、沒保護好妹妹的責任。

    ……或許就連簡懷逸都高看他了。他只是覺得,這件事和他沒什麼關係。

    駱積長到七歲,他和駱枳加起來見過的時間總共也不足半年。而簡懷逸被領養回來後,他也回國陪母親和妹妹,慢慢學會該怎麼當一個兄長。

    他那時甚至忍不住覺得駱積任性。爲什麼就因爲一個名字,要把全家鬧得雞犬不寧,爲什麼這麼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這樣想着,視線裏大概也帶了不耐和譴責。

    十歲的駱積站在他的注視下,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終於變得徹底蒼白。他慢慢垂下眼睛,脣角被虎牙的尖咬出一點不起眼的傷口,血珠悄然滲出來。

    然後駱積走到櫃檯前,抓起筆,一遍一遍把父親改過的那個名字描實。

    那一場晴天霹震的無妄之災,終歸徹底改變了家裏每個人的命運和生活軌跡。

    在那之後,駱積沒再有過生日。

    ……而他現在坐在這裏,做一件在他看來簡直無聊到可笑的事。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