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鈞坐了很久,才意識到電話裏只剩下了掛斷的忙音。

    這也沒什麼奇怪,畢竟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對方的態度和緩,多半是把他當作遇難者的家屬對待,自然不會像生意場上那樣客套寒暄。

    那個明家…原本也沒有和他客套寒暄的必要。

    明家的領域在海上,不僅做郵輪和海貿生意。少有人清楚這個盤踞海上的家族究竟有多深的底蘊,只不過凡是生意裏有船的都知道規矩。

    公海上那幾條最熱的航線,起了衝突糾紛要去找明家裁定;海運途中遇到了什麼麻煩,只要及時求明家庇護,多半也能轉危爲安。

    這次出事故的只是明家旗下相當不起眼的一艘中噸位郵輪。救援相當專業且及時,絕大部分人只是受了些驚嚇,連受傷都是少數,針對每位乘客給出的理賠金額依然已經高到令人咋舌。

    駱鈞漫無邊際地想着,忽然後知後覺,被自己最初那個念頭裏的某個詞尖銳地刺了一下。

    那個想法卻變得越來越尖銳,直到刺穿了他的皮肉,血跡斑斑地勒得他動彈不得。

    …難者。

    明明救援專業又及時,連受傷都是少數,爲什麼會有人遇難

    爲什麼遇難的人偏偏是駱積

    他這樣想着,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些想法的可笑。他像是正在做一份拙劣的呈堂證供,每個字都在拼死抵賴,每個字都在不打自招。

    因爲他直到最後纔想起駱積,所以即使再專業的救援,也趕不及去救一個不會動的空殼。

    因爲他眼睜睜看着他的弟弟變成了一個空殼。

    他終於無法抵賴他的罪行,那罪行不僅限於郵輪遭遇的海難,而要向前延伸十三年,回到那個走丟的孩子被領回家的那天午後。

    他從來沒有任何資格去教訓駱枳。他懦弱着自以爲是,可笑地冷眼旁觀而現在,他依然只能靠着去做一件更懦弱和可笑的事,來抵消回憶裏滋長出的捻磨血肉的荊棘。

    駱鈞擡起視線,他看到了等在門外的車

    那輛車是駱家主常用的座駕,會把他接回家,駱鈞並不清楚自己回家後會面臨什麼,於是他又想起駱積。

    駱枳每一次回駱家,都是這樣的體驗嗎

    不算準確,應該會比他更難熬。

    完全不知道等在家裏的會是什麼,不知道每個人又會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像是漂浮在黢黑的冰海上,可能被任意一個浪頭拖進只剩寒冷的無邊陷溺。

    看,他並沒有比簡懷逸強到哪去,他也在無恥地去和駱積比較。怎麼配和駱積比呢他活該的。

    駱鈞站起身,他沒有立刻出門上車,而是拿起手機,又撥通了另外一個電話。

    這次對面沒過多久就接起∶"找我有事"

    "任塵白。"駱鈞說,"你手裏應該有不少簡懷逸的把柄,交給我。"

    電話的另一頭沒有立刻回答,安靜幾秒,輕輕笑了一聲。

    笑聲和那個人慣用示人的形象同樣溫和,意味卻並不明確。駱鈞沒有陪他打機鋒的耐心,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在和他合作,你最近在幫他。"

    他早知道任塵白在暗地裏和簡懷逸合作。事實上簡懷逸在生意場上的手段並不如鑽研人心這麼精到狠辣,有許多因爲經驗不足而不夠縝密周全的地方,那些小動作幾乎算得上自作聰明。

    駱鈞並不清楚簡懷逸和任塵白做了什麼交易,甚至不知道這兩個人爲什麼會湊到一起。他沒有去細查,因爲在他看來,這也並不算是一件多大的事。

    任家和駱家的生意原本就沒有衝突,駱夫人和過世的任母是舊交,兩家子弟從小就時常來往,任塵白又對駱枳一向不錯。

    如果是想要弄到駱家的什麼商業機密,不辭辛苦地繞一個圈子從簡懷逸這個養子身上下手,還不如直接去找駱橙…

    駱鈞的思緒正在運轉,忽然被某個跳出來念頭一絆,毫無預兆地停頓了片刻。

    似乎是在拿掉那自欺欺人的障目一葉後,許多原本似乎毫無必要仔細思考、更無需理會的不起眼的細節,忽然就變得引人注意起來。

    任塵白對駱枳一向不錯,爲什麼會去找簡懷逸合作

    任塵白究竟爲什麼要和簡懷逸合作

    他們都幹了些什麼

    不等他理清想法,電話對面的人已經又笑了笑,半是打趣地接口∶"怎麼回事,你弟弟偷你印章了"

    駱鈞沉默下來,沒有立刻開口回答。

    他很清楚對方口中的"你弟弟"是誰。

    是他親手給了簡懷逸這個身份,於是圈子裏的人暗地裏再不屑這個鳩佔鵲巢的養子,明面上也要對簡懷逸多一份尊重客氣。

    -當然,這個身份給簡懷逸帶來了多少尊重和客氣,那個被佔了巢的原本的"鵲",自然也就也相應地被反饋了多少冷待和不屑。

    成年後被派出去做事,歷練多了,自然知道分寸進退,但十幾歲的少年是很難完全把握好這些的。

    駱枳因爲這些事打過很多場架。

    因爲那三年的遭遇,駱枳在最該補營養的時候嚴重虧空,身體其實一直不算很好,從小到大沒少生病。

    但打架這種事,駱積卻從沒有喫虧的時候。

    養尊處優的少爺們沒那麼打過架——單打獨鬥當然不是對手,可就算找來一羣人圍堵駱枳一個,也佔不上什麼便宜。

    他們幾乎是被駱枳遛着玩,火冒三丈又灰頭土臉,暈頭轉向怎麼都找不到人,一擡頭卻看見駱枳坐在樹上曬太陽。

    駱積從沒喫過哪怕一次虧,他知道怎麼借力打力,知道怎麼佈置陷阱,根本沒人能打得過他。

    :::

    所以駱鈞也從來想不通,駱枳究竟在怕什麼。

    駱枳究竟是在怕什麼,爲什麼每次只要在陌生的地方醒過來,就會條件反射地滾進牀底找到什麼用什麼做武器。像是隻被逼到死地絕境的幼獸,眼睛裏黑沉得沒有光能進去,喉嚨裏只剩絕望的低吼鳴咽。

    他不說話,對面的任塵白不明就裏,只當他默認了那句玩笑,隨口安慰∶"再查查,說不定是誤會了呢"

    "我知道你有簡懷逸的把柄。"駱鈞沉聲重複,"給我,不然我會連你一起對付。"

    任塵白似乎終於察覺出他的異樣。

    電話對面靜下來,隱隱約約有手指敲擊桌面的響聲。

    "駱積。"

    任塵白最後問∶"駱積出什麼事了"

    駱鈞的呼吸阻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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