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前,明祿其實就找到了那把吉他。

    制琴師的手藝非常好,那塊衝浪板的木料幾乎沒有浪費,都巧妙地按照弧度嵌入了琴身。只是被扔在儲藏室的角落十年,吉他的琴箱已經開膠解體,琴絃上滿是鏽跡,音色也變得綿軟暗淡。

    好在海邊總不至於太過乾燥,面板的變形開裂並不嚴重。明祿讓人送去找了專業技師修復,又換了新弦,修好的吉他現在就放在駱熾的房間裏。

    之所以沒有立刻告訴駱熾……是因爲不知道應當怎麼和他解釋這件事。

    現在的駱熾並不記得任姨已經過世了。

    "先生。"明祿低聲說,"我去問過荀臻,他也覺得……先不說好些。

    明危亭放緩力道,仔細托起駱熾的頭頸,拿過一個軟枕墊在

    駱熾的呼吸還算平穩,只是像睡着了依然有心事,在沙發裏蜷起來,無意識地輕輕蹙眉。

    明祿猶豫半晌,試着問∶"就說任夫人出差了有重要的生意必須要她親自談,暫時趕不回料:

    "他這麼難受。"明危亭低聲說,"任夫人怎麼會不來。

    明祿怔了下,隨即也跟着反應過來,這種說法顯然完全經不住推敲。

    駱承修倒是會把剛找回來的、渾身傷病的兒子扔去醫院,自己在國外談三個月的生意……但換了任霜梅,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這麼做的。

    駱熾的病絕不僅僅是摔斷了腿這麼簡單。他自己不會沒有察覺,也不可能完全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沒有預感。

    荀臻來看過,駱熾這些天休養的效果比預想的更好,再調理一到兩個星期就可以開始做手術準備。到時候就要回醫院,要做不少檢查,用的藥對身體的刺激性也會更強。

    如果任霜梅還在,即使是再重要的生意也會被她扔到一邊,親自趕回來陪着駱熾的。這裏面沒有任何合理的邏輯能解釋過去。

    即使不記得太多的事,駱熾其實依然非常聰明和敏銳,並不會一味毫不懷疑地全盤接受所有信息……駱熾只怕早就發現,影子先生和祿叔有事瞞着他,又不知道該怎麼對他開口。

    大概就是因爲察覺到了這一點,駱熾纔會忽然想起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拉着他們一起玩。

    可要照實說……

    明祿站在原地,終歸爲難∶"先生,火苗才高興幾天。

    現在這個孩子氣的、無憂無慮的駱熾固然並不完整,但駱熾正在養身體,保持輕鬆愉快的心情就變得尤爲重要。

    況且,明祿其實也忍不住會想,駱熾過去的生活實在太辛苦。能這樣什麼都不用管,高高興興地玩一段時間,原本就是應該的。

    明危亭沒有開口,只是撥開駱熾的額發,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額頭。

    他本意是看駱熾有沒有發熱或是盜汗,卻忽然有所察覺,俯下肩輕聲開口∶"火苗"

    明祿愣了愣,錯愕看過來。

    駱熾晚上用的藥裏有很強的安眠成分,睡沉後就很難再被驚醒。他今晚已經吃了藥,原本就早該犯困得厲害,被明危亭抱去休息。

    明祿快步要過去,見到明危亭微微搖了下頭,又停下腳步。

    明危亭擡起手,覆在駱熾的眼睛上。

    駱熾闔着眼,安靜蜷在沙發裏,不動也不出聲,眼睫在他掌心無聲地輕顫。

    一直等到那種微弱的戰慄停止,明危亭才挪開手掌,把駱熾從沙發裏抱出來,站起身。

    他衝明祿無聲搖了搖頭,抱着駱熾離開客廳。

    沿着樓梯走上二樓,明危亭擡手攬住駱熾的肩背,讓他靠上自己,又慢慢拍着懷裏瘦削單薄的脊背。

    駱熾不會無所察覺。這間別墅的變化,駱熾自己身體的狀況,等了這麼久任姨都沒有回來……答案其實並不難找到,只是找到了答案以後,要怎麼去嘗試着相信和接受。

    駱熾在這件事上還有很多遺憾。

    他沒能見到任姨的最後一面,沒能完成任姨的遺願,把骨灰灑進海里周遊世界,沒能及時告訴任姨,自己做夢都超級想和她做一家人。

    因爲這些,駱熾一直覺得愧疚,一直把自己拴在任姨的墓上。這纔是他一直沒有離開這裏真正的原因。

    駱熾擔心,任姨一個人睡在那個冷冰冰的豪華墓地裏,沒有人陪着說話,會不會覺得無聊。

    任姨那麼喜歡熱鬧,那麼喜歡興奮和刺激,怎麼會受得了無聊。

    明祿輕手輕腳跟上來,推開二樓臥室的門。

    他看着明危亭把駱熾放在牀上,又去熟練地放枕頭、整理被子,就打開牀下的氛圍燈,悄無聲息退出房間合了門。

    明危亭把被角掩實,坐在牀邊。

    臥室的燈光昏暗柔和,視覺效果很舒服。

    露臺的確視野很好,而且相當寬敞,月光把一半地磚的顏色染成銀白。從窗外進來的光落在地毯上,一直延伸到琴架邊緣。

    房間裏格外安靜,只是坐在牀邊,也能聽見不遠處海浪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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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危亭坐了一陣,伸出手輕輕摸了摸駱熾的頭髮∶"火苗。"

    在祿叔回到別墅之前,他曾經因爲有個問題答不出,選了大冒險,承諾明天會給駱熾找來一顆水蜜桃味的糖。

    其實那個問題也沒什麼特殊,駱熾只是想讓他隨便講一件以前發生過的事。:::

    至於答不出的原因,也只是明危亭沒有提前做準備。

    他其實完全不擅長聊天,更不擅長聊自己,一時找不出什麼適合說的、不需要斟酌措辭就能描述的發生過的事情。

    明危亭重新把手覆在駱熾的眼睛上,這次掌心的眼睫很安靜,察覺不到任何一點翕動。

    "五年前。"明危亭說,"我父親過世。"

    明危亭沉默少傾,又繼續說下去∶"那段時間裏,我不清楚是什麼感覺。"

    明家親緣疏遠,明危亭是由明祿照顧長大的,並不記得有和家人相關太過溫馨的記憶,但也同樣沒發生過什麼矛盾和傷害。

    明家上代的先生是在海難裏意外過世的,當時局面十分混亂。接下來三年多的時間,基本都在忙這件事,也沒什麼閒餘的工夫給人去細想。

    但即使是這樣,偶爾坐下來時忽然意識到這件事,明危亭依然會想起剛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茫然。

    難過和思念都是後來纔會有的,最初的那個感受,就只是茫然。

    有着緊密聯繫的人忽然消失,而且永遠再不可能找得到,忽然生出的強烈的、不知該向哪個方向走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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