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趙嵐提前坐在了茶餐廳。

    她比約定早來了整整一個小時,把家人準備的所有的禮物都帶上,還是忍不住問先生:“弟弟會不會不想來?”

    “不會。”先生牽着她的手,認真回答她,“弟弟和你一樣勇敢。”

    趙嵐握緊先生的手,又仔細整理好衣領。

    她看了看窗外,收回視線,撥着茶杯慢慢地轉。

    她知道弟弟很勇敢。

    被她從柴垛裏抱回去的孩子,就算醒來後也很少說話,幾天後她知道那個孩子叫火苗。

    那些人不准他們再記住自己的名字,要他們把以前的一切都忘掉,否則就會一直打到把他們不會動爲止。

    所以他們約好了,她叫弟弟“火苗”,火苗叫她“姐姐”。

    那三年裏,他們除了不分白天晚上的幹活和捱打,就一直在想辦法逃出去。

    能找到的機會不多,他們被盯得很緊,有次雨下得很大,他們趁着去割草的機會拼命跑,差一點就成功了。

    那次他們跑到一片莊稼地裏,藏在玉米秸稈中間,鋒利的葉片把他們身上手上颳得全都是血痕。雨大得要命,雷聲轟鳴閃電刺眼,搜他們的人腳步聲近在咫尺,手電筒的光到處亂掃。

    “姐姐。”那個男孩用力攥着她的手,“逃跑的是我。”

    “我逃跑了,你是來找我……就這麼對他們說。”

    那一次他們已經不可能逃得出去,必須要想個說法來解釋,不然兩個人都不可能過的了回去那一關。

    “我年紀太小,照顧不好我們兩個,你不能捱打。”

    弟弟的聲音很低,在肆虐的暴雨裏輕輕打着顫:“你好好的,我們才能逃出去。”

    “我活下去。”弟弟答應她,“姐姐,我答應你,我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的。”弟弟告訴過她很多遍,“我有妹妹,沒有哥哥她會害怕。”

    弟弟每次都會活下來,每次都會掙扎着告訴她,家裏人在找他,他要逃出去回家。

    後來的事又是場噩夢。她看着那個男孩子掉轉身衝出去,她死死咬着牙關,逼自己按照商量好的去演,看着那些拳腳木棍毫不客氣地向下落,全砸在弟弟的身上。

    她看着那個孩子逐漸不再有動靜,終於再受不了……她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怎麼當一個瘋癲的、想要孩子想得腦子有病的準母親。

    她歇斯底里地去和那些人鬧,把那個孩子從拳腳裏搶出來,把他護進懷裏,不斷地去握垂下來的、冰冷的手,抱在懷裏搖晃着喊寶寶。

    到這個時候那些人反而滿意,他們要的就是這樣的“貨”,認爲她終於想通了,收起傢伙四散離開。

    一個星期後火苗醒了,依然躺在牀上不能動。

    斷的肋骨傷了肺,讓當地的土醫生接上了,傷的地方糊了草藥,稍微坐起來一點就會咯血。

    那個孩子睜開眼睛,隔了一會兒忽然認出她,眼睛裏就淌出笑,發不出聲地叫她“姐姐”。

    ……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

    那三年裏兩個人相依爲命,一個人撐不住睡着了,另一個人就抱着鐵釺守夜,任何一點動靜都會立刻驚醒。

    趙嵐很清楚,明熾很勇敢,明熾只要答應了就一定會來。

    但她還是擔心這次約見有些早。

    “我們也會聊天。”趙嵐被先生握着手,輕聲給先生講,“他說媽媽不是故意的,那是場誰也沒料到的意外。”

    “他說一下丟了他和妹妹,媽媽一定非常自責。哥哥在國外,但是聽說了這件事,應該也會擔心。”

    趙嵐低聲說:“他很自責,他覺得自己不該丟,他說那天他應該更機警一點,更有自我保護意識。”

    他們也不是每天都只聊怎麼逃跑,那樣人會被壓抑憋瘋的,他們也聊等逃出去以後、回家以後的事。

    這是他們拼命活下去,拼命往外逃的最大動力。

    這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候。

    只有這個時候,他們像是不到二十歲的大學生和不到十歲的小朋友。

    “我一回家,就要抱着爸爸媽媽哭。”

    趙嵐抱着膝蓋,手臂託着下巴:“我還有妹妹,妹妹也要撈過來哭。”

    火苗也學她,也抱着膝蓋,手臂也託下巴:“我也要抱着爸爸媽媽妹妹哭。”

    他發現自己贏了一局,立刻補上:“我家還有哥哥。”

    “這麼耍賴!”趙嵐點他腦袋,“那我要在家裏的牀上睡一天一夜不起牀。”

    火苗立刻超級加倍:“我要睡三天三夜。”

    趙嵐快忍不住笑,還要假裝生氣:“好啊,那我還要把這幾年的事都補上——我要一口氣過三個生日,直接加滿二十歲。”

    “我要一口氣過四個。”火苗精準打擊,“我丟的那天就是生日,蛋糕上插三十四根蠟燭。”

    趙嵐被他全面打敗,決定採取最終的制裁性手段,往手上呵了幾口氣,去碰他怕癢的地方。

    ……

    他們兩個笑得倒在草垛上,那是那三年裏他們最高興的幾分鐘。

    那天晚上趙嵐夢見了自己回家,她猜火苗也夢到了。但不知道爲什麼,那個男孩子不像之前那麼高興,反倒隱約像是多了點心事。

    “怎麼啦。”趙嵐趁着割麥子的間隙,彎下腰問他,“擔心咱們逃不出去?”

    火苗想也不想地搖頭,用袖子擦去汗水,露出一個很短暫的笑。

    趙嵐不准他再去幹重活,要求弟弟站好不準動,蹲下來檢查他的腰。

    瘦得嶙峋的腰脊有一塊骨頭凸出來。當地的土醫生不敢按,說是打傷的,按不好往後連走路都走不了,只能等回頭去城裏的大醫院治。

    “等回家了,一定要跟爸爸媽媽說,把腰治好。”

    趙嵐把他的衣襬放下來,轉到他面前,擡手摸摸他的耳朵:“還有這兒,記住了嗎?”

    火苗聽話的點頭,也摸摸她的頭髮:“姐姐也要養身體。”

    “肯定。”趙嵐握拳,“等我們都好了,就約飯。”

    她想想都餓得不行:“我現在想起食堂都饞死了。哇,還有年夜飯,一家人一大桌子菜,回頭我們兩家一起喫,就是兩大桌菜,太棒了吧。”

    火苗的眼睛也跟着笑,一起握拳:“約飯約飯。”

    ……

    這頓飯一直耽擱了十三年。

    “不是你們任何一個人的錯。”

    先生對她說:“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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