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熾還是第一次發現,墓園的夜景原來也好看。

    當然不是園子裏——這裏肅靜清幽,從外面看更像是片觀賞性的園林,到了夜裏也不顯得壓抑,但空曠寂靜總還是難免的。

    明熾想起個好地方,他拉着影子先生來回繞了幾圈,繞到一片山後的半斜坡。

    那裏有相當柔軟的草地,躺下來就能看到山下的景色。

    這條路明熾走得太熟,兩條腿自己就認路。連時靈時不靈的方向感都沒搗亂,一路摸着那些樹打招呼,順利找到了自己的祕密基地。

    明熾張開手臂,愜意地躺下去,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

    身旁響起輕微的窸窣聲,有溫度在清涼的夜風裏靠近。

    他睜開眼睛,發現影子先生也脫了外套疊在一旁,學着他的動作躺下來。

    “很舒服。”明先生給出反饋,“香氣很特殊。”

    他們的確被很淡的草木香裹着,明熾枕着胳膊,調整了個最舒服的姿勢:“不會被蚊子咬。”

    這種草種起來很容易,雖然一年一枯榮,但只要維護好,來年也會有新的自己再長出來。

    明熾是在上學那幾年來種的。學校裏的課業不重,也不拘束學生非要在畫室裏練習,所以他就會帶着畫架和畫板來這兒。

    要是有人能跳到天上看,就會發現這片小山坡就在墓的正背後。明熾特地考察了好幾遍,才挑中了這個位置。

    “不過那時候不會過夜。”明熾想了想,“天黑前就會下山。”

    畢竟也是墓園,這裏又不全算是園子裏,已經算得上荒僻。

    一不小心在上面待的太久,要麼會嚇到來巡夜的工作人員,要麼會被來巡夜的工作人員嚇到。

    今天是守墓員特地通融的。知道他以後不會再常來,所以說好了不會打擾,讓他和那位一起來的先生在這裏多留一會兒。

    明危亭對給小先生當枕頭這件事多半有執念,挪開明熾自己墊在腦後的手,把肩膀分給他枕,和他聊天:“那時候住在什麼地方?”

    “多半是宿舍。”明熾根據自己留下的信推測,“沒有舍友,應該是單人間。”

    校方和他自己都有顧慮,學校又正好有單人間的條件。他那時候還沒成年,在外面租房子的手續和流程都麻煩,所以是個相當合適的選擇。

    他醒來後反應會過激這件事,最初是那場拐賣事件留下的後遺症。在之後的那三年裏,其實已經差不多糾正過來,不會再失控得那樣厲害了。

    可惜後來又有些不太愉快的經歷。他入睡開始變得艱難,睡眠質量也不算好,陷在夢裏的時間越來越長,那些夢也變得越來越壓抑逼仄。

    能自己單獨住,不用擔心醒過來不小心傷人、不用擔心魘在夢裏打擾別人休息,失眠睡不着的時候可以開着燈畫一晚上畫……對那個時候的他來說是真的很輕鬆。

    “失策。”明熾想了一會兒,自己扼腕,“當時就該開朗一點,交幾個朋友。”

    他翻了個身,撈過影子先生的另一隻手,按在自己頭頂:“怎麼這麼不酷。”

    “你盡力嘗試了。”

    明危亭揉他的頭髮:“有人一直在阻撓,不讓別人和你做朋友。”

    明熾怔了下,沒有立刻開口,眼裏露出些思索。

    他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隻在出神,並沒特地去想。

    他們這樣面對面在草地裏躺着,明危亭把揉他頭髮的手也落在他背後,安靜陪着他整理那些藏在片段裏的思路。

    明熾最後點評:“這麼無聊。”

    他很快就推導出了正確結論:“要是沒有這個人,我本來能有一大堆朋友。”

    “非常多。”

    明危亭點了下頭,幫他補充:“找你玩都要提前一週預約,排日程表,不能插隊。”

    ……

    那倒也不至於誇張到這個地步。

    明熾咳了一聲,正要開口謙虛,就聽見影子先生忽然說:“不好。”

    明熾立刻撐起胳膊:“怎麼了?”

    他還以爲是有其他工作人員過來,搜索了一圈,沒聽到腳步聲,也沒有發現射過來的手電筒光。

    明熾收回視線,低頭看影子先生。

    “以後小先生會有一大堆朋友。”影子先生的神色很嚴肅,似乎真在認真考慮這件事,“找小先生玩要提前預約。”

    明熾愣了好幾秒鐘,忍不住笑出聲。

    他昨天用手杖的時間太久,今天緩了一天。原本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會兒一直用右手撐着半邊身體,心神一鬆就又不由自主一軟。

    影子先生及時伸出手,穩穩當當把他接住:“怎麼辦。”

    明熾沒有半點懸念,重新掉回影子先生的懷裏,被輕敲了下腦袋。

    有些黑心債主。

    平時會訛人家一百多張畫,但這時候居然相當講規矩。

    還知道要提前預約,不能插隊。

    “怎麼辦?”明熾索性跟他一起幼稚:“明先生也有一大堆工作,找明先生玩也要預約。”

    “給我你的日程表。”

    明先生提出問題解決問題:“在輪不到我的時候去工作。”

    明熾笑得有點咳:“是好辦法。”

    一聽就是明先生的作風。

    以後每天臨睡前,兩個人一塊兒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裏,在臺燈下面對日程表。

    今天宜工作,明天宜出門,後天宜哪也不去在家睡覺。

    晚上的風變得稍涼,明熾握了握影子先生的手,一起揣進自己的口袋裏。

    明熾其實也完全沒那麼愛玩。

    他喜歡自由、喜歡不受拘束的生活,但也同樣喜歡有目標的充實,喜歡只要不斷努力和練習就能掌握的技巧。

    他其實有自己的計劃,在系統地接受過駕駛船隻的培訓後,他還打算再去學更多的東西,要是條件允許的話還想學私人飛行駕照。

    公司的事當然不可能真的撒手不管。他的確沒有再去當藝人的打算,但也準備抽時間把那幾首歌重新好好錄製一遍,再給幾個小吉他手寫些適合他們風格的曲子。

    他喜歡畫畫,大學裏也學的這個專業,雖然暫時還沒有賣畫的打算,但臨走前祿叔幫忙轉交給他、那位集團創始人爺爺遞過來的畫展邀請函,也的確讓他有點心動。

    ……

    他還想攢錢。

    當然不是爲了有安全感。明熾一向怎麼都能活,幾十塊也有幾十塊的活法。手術前的明熾在信裏給以後的自己道歉,有那麼一段時間裏,他總是不想讓太多的東西留在自己身上,來不及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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