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秦關漢月 >第023章 相濡以沫
    三人驅馬抵達營地最爲高大的氈房外時,秦慎揚首看向豎於帳頂繪有圖騰的族旗。

    不知畫着何獸的旗幟在入暮前的淡光中迎風招展,若隱若現,唯有一雙眼睛透亮的盯着衆人,似宣示,似炫耀,又似恐嚇,讓他覺得分外刺眼,當下毫不猶豫的挽弓便是一箭。

    “吱呀”聲中,族旗緩緩倒落,圈禁匈奴之地霎時傳出一陣絕望的驚恐低呼,進而哀泣低嚎——

    族旗已倒,他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不久之後,或者不過片刻之後,這個部落將要從草原上永遠的消失,再不復存在,面對即將到來的此種命運,他們又怎麼可能再冷眼相看,無動於衷?

    秦慎漠然回看一眼,翻身下馬踏入眼前這個不久前尚需通稟方能進入的豪華大帳。

    昏暗的帳內早已點上油燈,微微跳動的燈光下,肥腫難分的奧古斯衣不蔽體死相極爲難看的倒在血泊之中,氣息全無。

    氈房的角落,一個髮絲凌亂同樣衣不蔽體的嬌豔美婦在兵卒的長劍逼迫下,懷摟一個十一二歲孩童蜷縮着瑟瑟發抖。

    又或者說,一個十一二歲的孩童雙手緊握彎刀將一個衣不蔽體的嬌豔美婦護在身後,面對兵卒的逼迫露出憤怒不屈的神情。

    兵士見他進來,稟道:“都伯,我等方纔進來之時,正巧碰到此孩童趁亂將奧古斯刺死。”

    秦慎點頭表示明瞭,一言不發的徑直走到榻前,拾起一件衣裳裹成一團拋了過去。

    他的這個舉動無疑讓對方兩人明顯一愣,美婦畏怯的看他一眼後慢慢探手將衣裳撿過抱入懷中,旋又眼神遊離,似乎猶豫是否應該在衆目睽睽之下穿衣換裳。

    孩童似乎明白婦人心中所想,目含威脅的逼視着衆人舉刀緩緩站起,將婦人的身影或多或少擋入陰影之中,而那稚嫩的身體配合着小大人般的兇狠舉止,無不透露出一種令人發噱的滑稽,室內幾名兵卒忍不住發出一陣輕微的嘲弄笑聲。

    秦慎卻鼻頭莫名一酸,報以對方溫和一笑後目含不滿的掃視衆人一眼,在榻上挑了個乾淨地兒,大刺刺的背身坐下。

    其餘人爲他目光所懾也紛紛收起笑臉,肅容微微扭頭避目。

    帳角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及至再無聲息,秦慎頭也不回道:“你很勇敢,不知如何稱呼?”

    問完過了片刻,就在他以爲對方聽不懂漢話時,一個算不上週正但又極其悅耳的女聲如蚊音般答道:“回將軍,奴名阿茹娜,小兒名喚薩其拉。”

    “薩其拉,薩其拉……”秦慎輕叩着案几沉吟稍許,扭轉身子直視道:“薩其拉,如今局勢一目瞭然,你若繼續持刀對峙,只需我一聲令下,你和令母便再無生機,不如放下兵器,如何?”

    言罷微微一頓,以肯定的語氣續道:“放心,我不會傷害你母子二人。”

    曹進聞言覺得類似這樣的話今天似乎在哪已經聽過一遍,微一偏頭思索旋即憶起白天之事,不由目泛異色瞧了過去,心中暗道,又來了!

    感受到異樣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秦慎側目掃見曹進的眼神立刻明白是何含義,回以一瞪中心忖我有你們所想的那麼不堪嗎?便也不再理會,繼續臉掛無害的微笑着直視於對方。

    然而薩其拉似不能聽懂般不爲所動,只是雙手緊握彎刀目露兇光的狠厲相對。

    見他如此固執,秦慎無奈的嘆了口氣,雖然先前曾被對方的舉止撥動心底最深處的某根情弦而感觸莫名生出惻隱之心,然而在大義面前,他絕不容許自己有絲毫婦人之仁。

    許是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阿茹娜趕緊輕扯兒子衣角以匈奴語小聲勸說。

    薩其拉的神色漸漸鬆動,卻不知其母說了什麼,面色忽而又是一緊,更忍不住出言反駁。

    而阿茹娜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低聲予以斥責待他安靜後,這才堅定而又焦急的再一番勸解,直至薩其拉咬緊嘴脣點頭應允,始滿眼欣慰的柔聲道:“把刀放下。”

    聽到母親的吩咐,薩其拉握刀的雙手動了一動卻並未撒手,仿若心中矛盾至極。

    “放下刀!”阿茹娜不容置疑的一聲低斥,旋即垂首道:“犬子可能被嚇壞了,還請諸位將軍多多包容。”

    猶豫不決的薩其拉終究鬆開手指,伴隨着“哐當”落地聲淚眼欲滴的倏然回首相望,就如生離死別般盡是依依不捨。

    見此情景阿茹娜亦是眼眶驟紅,連忙強忍淚水垂目以避,伸手在愛子的攙扶下緩緩起身。

    看着相濡以沫的母子二人,秦慎心底泛起一種無從說起的傷感,微微一嘆壓下心緒波動,寬慰道:“漢軍並非殘忍嗜殺之輩,否則以方纔之情形,哪怕說你母子二人早已死上千百次亦不爲過,夫人當知光憑令子手中彎刀並不能阻擋我等。”

    低頭藉着整理衣裳來掩飾情緒的阿茹娜聞言停下動作,揚首輕輕看他一眼,伸手將額前凌亂的髮絲捋至耳際以平靜得幾近冷漠的語調道:“多謝將軍!多謝諸位將軍不殺之恩!”

    面對對方冷淡中不無譏諷的應答,秦慎如鯁在喉卻不知說什麼是好,心下無奈間瞥見兩眼發直的曹進,這才發現燈下的阿茹娜一舉一動間確有一股成熟婦人的絕代風華。

    雖然年近三十,而顴骨略微顯高,衣裳稍稍不整,但柳眉杏目、肌膚嫩滑、身材挺拔,觸目所見無不昭示着對方確實是草原上很有韻味和吸引力的美人,當下也不再多看,避開目光輕咳一聲提醒曹進,起身請手言道:“那……請吧。”

    阿茹娜默默牽起愛子之手,旁若無人的昂然朝帳外走去。

    對她的這種反應秦慎無可無不可的聳了聳肩,踏前幾步重重一掌拍在依舊怔怔發呆的曹進肩頭,直至對方驚醒過來四目相對,這纔給了個不滿的瞪視。

    “嘿嘿,許是太久未曾碰過女人,故此……故此……”曹進用手背擦着嘴角,沒臉沒皮的訕笑着解釋卻又一時想不起更委婉的說法。

    秦慎詭異的一笑搖頭表示不信,舉步朝外走去。

    “誒!都伯,俺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曹進從他眼中看出一絲鄙視的味道,心中一急緊跟步伐。

    “哦?那你是哪種人?”秦慎停下腳步,側首饒有興趣的問道。

    “俺……俺自然是正直可靠,誠實不欺,善良……”曹進眼軲轆一轉,大義凜然的拍胸自吹自擂,卻又卡住文思難以爲繼。

    秦慎眼中的調侃之色變得更濃,興致盎然道:“嗯?還有呢?”

    “嗯……還有……”曹進抓頭撓腮的想要回憶更多讚美詞彙,然而就在此際,先一步踏出帳外的阿茹娜陡然發出一聲尖銳厲斥,傳入帳內。

    秦慎聞聲色變,再也顧不得欣賞曹進的精彩表演以及揶揄對方,探手推在對方身上借力疾衝而出。

    就在他掀開帳簾踏足帳外時,只見遠處射來的微弱火光下,兩名看押的兵卒正狼狽不堪的倒在地上想要爬起身來,而薩其拉則坐在馬背,彎腰面色慌急的將手伸向母親。

    阿茹娜?正氣急敗壞的頓足朝其愛子怒斥。

    此時散佈在外的兵卒早已收攏,如果薩其拉此刻打馬逃走恐怕很難留住,一覽之下將所有狀況盡收眼底的秦慎見狀立時毫不猶豫的抽出一支箭矢搭弦挽弓……

    同一時刻,阿茹娜亦聽到動靜回望而來,驚慌失措間乞求之色寫滿臉上。

    及至見他不爲所動,頓時回首衝愛子發出一聲淒厲怒吼,將剛起未起的兩名兵卒猝不及防中再次嚇跌的同時,伴隨着薩其拉麪色微一掙扎的打馬起步,轉身飛撲至秦慎身前,滾爬着緊抱雙腿哀求道:“將軍,求求你,他還是個孩子……”

    所有事情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感受着對方緊貼雙腿的溫暖細膩,秦慎的心似乎也跟着融化,以致薩其拉的身影漸去漸遠沒入黑暗之中,他的長箭還未找到目標。

    而阿茹娜,則只是抱着他的雙腿無力的反覆喃喃道:“求求你,他還只是個孩子!”

    他還只是個孩子!聽着這如怨如泣的述說,猶豫中秦慎終究不爲所動的放出手中長箭,“錚”的一聲,絃音未絕中淡淡道:“你先起來。”

    聽到頭頂響起的令人肝腸寸斷的絃音,阿茹娜止住哭泣,木然回看,這才發現身後早已空無一物,茫然片刻,始發自內心的小聲道:“多謝將軍!”

    “唉!”秦慎幽幽一嘆,回首目帶苦笑的雙手一攤,與跟出的衆人交換了個無可奈何的眼神,押着阿茹娜往圈禁匈奴之地緩步走去。

    夜幕降臨,圍成一圈的數百個火把將草原上的渺小一隅照得亮如白晝,也將匈奴婦孺眼中的恐懼、仇恨以及絕望映得一覽無餘。

    秦慎策騎一路走過,感受着對方的各種複雜眼神如芒在背,心不知所屬。

    因爲無論怎樣,對方也不過是上至垂垂老矣,下至嗷嗷待脯的千餘老弱婦孺而已,就算他再無婦人之仁,也難免心如搗鼓,難以下手,更何況他似乎並非如此。

    “恐怕世上將再有‘人屠秦慎’之稱。”

    秦慎忽然勒馬佇立,話語中意味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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