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秦關漢月 >第024章 豈是無情
    人屠!白起!

    或許這個時代並未有這樣一個稱呼,然而只要稍微有心之人,便能很輕易的將兩者聯繫一起。

    是以就在曹進摸不着頭腦的甕聲嘀咕“人屠?秦慎?”之際,瞿寒微微一怔,沉吟道:“秦將白起一生神於用兵,所向無敵,南拔郢都,北坑趙括,攻城略地,不計其數,是謂驍雄,然其殺戮過甚,終致冤魂纏身,不得善終。”

    “這!”曹進反應過來,掃了眼黑壓壓的人頭不無擔心道:“都伯……”

    自說完那句話後秦慎面色已然恢復平靜,似有決斷般徑直勒轉馬頭正對匈奴人羣,提氣道:“諸位之中,可有我漢家兒女?如有,不妨出列。”

    只待他話音落地,人頭攢簇中傳出輕微譁動,陸續有近百人走出聚在一處期盼的朝他瞧來,其中多數是爲拖家帶口懷抱嬰兒的婦人女子,而所領子女之中,又不無年齡較大之孩童那虎視眈眈的各種仇恨目光。

    無視那一道道充滿敵意的目光,秦慎以不容置疑的口氣續道:“諸位之中,凡無子女者,可歸漢;凡子五歲以下者,母子皆可歸漢;凡子五歲以上者,母歸漢,子留匈。”

    人羣中傳來一片譁然,衆人臉上表情各異,或慶幸,又或惶然,不一而足。

    秦慎仿若未見般冷然道:“當然,若是你等難以抉擇,亦可母子俱留,只是諸位還需知道,今日之後,乃是你等拋棄大漢,非是大漢置你不顧!”

    言罷掃視一眼倏然靜止,不知所措呆望自己的人羣,目無表情道:“諾!諸位有一炷香時間做出選擇。”

    話已至此,對面人羣中靜而忽沸,接下來上演的似乎只剩一場關於人性的考驗,勸說聲、嗚咽聲、抽泣聲以及乞求聲漸漸從中傳出,此起彼伏,令人聞之心酸,見之落淚。

    秦慎端坐馬背巋然不動,微弱的火光卻難掩其提繮握繩的雙手因用力過猛而指節發白,最終,他還是狀若無意的撇過頭去,望向深邃的夜空。

    半輪新月斜墜西方,將那漫天星辰映得忽明忽暗。

    看着忽閃而逝的一道流星,秦慎心中長聲一嘆,回想這一月來的經歷只覺荒誕離奇。

    歷史的車輪將他架上滾滾前行的戰車,他的一切便也身不由己。

    一炷香後,或許不過是下一道流星再逝之時,他將不得不再次面對一個無關對錯,只分敵我的抉擇,然而無論這次要面對的境況如何步履維艱,他也唯有完成自身使命,因爲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都伯,真的需要如此殘忍?”一直以莽夫形象示人,似乎對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曹進看到這一幕後亦是不忍目睹。

    聽着他暗含怨懟的話語,秦慎心中再嘆息一聲,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此刻的情懷,自踏入奧古斯大帳之後,他一直有種心如鉛墜的沉重,卻不知爲何如此。

    “都伯……”曹進見他毫無反應,忍不住再次小聲輕喚。

    秦慎沒有回頭,發出深深的一聲嘆息,仰望星空滿懷感觸道:“曹兄,這個世上並無兩全其美之策,你可知道?方纔當我面對那些幼童的目光之時,心中竟然生出一種莫名心悸……”

    說着默然片刻,讓人不知作何想法時回首看來,內中射出一種掙扎猶豫而又冷若冰霜的精光注目於他,緩緩道:“難道,你還想親手養大一隻心中裝滿仇恨的狼崽?”

    曹進剎時無言以對,旋即重重的點了點頭,以示對他內心痛苦的明白與理解。

    “孟子有言,人之性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對方不過黃口小兒,只需回到漢地輔以諄諄教誨,一心向善亦不無可能,秦兄又何至於做壞想至若斯地步?”

    瞿寒的聲音就似他的爲人般突如其來,飄蕩耳際。

    秦慎明白對方話中的意思,如果可能的話,他也可以這樣去做,甚至做得比當世任何人更好,而所用方法也極其簡單,只需將衆多幼童集中起來加以約束教育,如此一來衆人放棄仇恨一心向善也未可知。

    然而,這其中耗費的人力、物力以及機制的建立是他所能決定的嗎?

    他在後世一介平民尚且不說,就算在這漢代,也不過一個小小都伯而已,今日妄自毛遂自薦以都伯之職領兵數百已屬僭越,又有何能力與威望去說服別人依照自己的意願完成心中所想?

    況且,此刻所面對的問題真的僅僅關於人性嗎?恐怕不盡如是。

    撇開這個越陷越深的話題,秦慎頭也不回的不爲所動道:“假若真如瞿兄所言,我又何嘗不願如此?只是瞿兄難道忘了孟子又言,人之可使爲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如今這些孩童記憶已成,而其父皆爲我漢軍所殺,稍後或許其族亦爲我所滅,心中早已埋下仇恨種子,性已變惡,難道瞿兄還指望他回到鄉里受那村夫農婦感化,一心向善?”說着搖了搖頭,否定道:“就算他幼時迫於形勢虛與委蛇作感恩戴德狀,恐怕他日一朝成人,舊事重提,又非如此吧?”

    聞聽此言瞿寒陷入沉默,縱然秦慎不提,他也記得孟子其後言道: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

    如今水受到拍打而飛濺高過額頭,加壓倒行而流上山崗,形勢早已迫使它如此,一切又還能改變?就算能,誰又願拿自己的親人來試?

    “呔!殺便殺,剮便剮,議這許多又有何益!”感受着這種令人渾身難受的氣氛,曹進大咧咧的出聲打破僵局,抱拳堅決道:“既然都伯心有決斷,曹進唯命是從,絕無二話。”

    秦慎望着夜幕中劃過天際的璀璨流星,籲出一口長氣,黯然點頭。

    簇成一團的近百人此時已經分出一道仿若天塹的鴻溝,涇渭分明,其中人數較多之人投來的目光中期盼之色更爲濃厚,而另一側,先前的期待已化爲怨恨,仇恨則變得更爲噬人。

    示意兵卒將歸漢之人一一甄別,秦慎目注餘者微一拱手,不無傷感道:“或許此刻諸位心中所想,不外乎是你等盡皆被匈奴掠奪而來,雖有繁衍後代,卻非已之所願,如今帶子歸鄉,實屬情有可原,何以眼前之人卻無情至此,狠毒若斯,比之匈奴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緊摟孩童靠近身前的衆人驟聞他代自己道出深埋心底卻又難以理解的怨恨根源,冷眼相對中紛紛露出專注的傾聽神色,想要知道他究竟有何擔憂,作何解釋。

    然而滿懷期待的等候片刻,只見對方收回望向黑夜的目光,淡淡道:“在諸位心中留下這等印象,以今日之事論,慎無力辯駁,亦無心辯駁。”

    得到這樣一個仿若承認的答覆,衆人失望之餘,怨恨不減,鄙夷厭惡之色再生。

    對此秦慎視若無睹,語氣忽而一轉道:“然諸位又可曾想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乃子之父今日爲我漢軍所殺,他日回到漢地,令子又會如何對待中原百姓?”

    “是摒棄前嫌一心向善?還是不忘舊仇睚眥必報?”似自問又似詢問般不確定說完,不待被他話語吸引的衆人過多反應,喟嘆道:“究竟如何,誰能預料,誰又敢保?而倘若他日令子狼子野心,爲禍一方,諸位又該如何面對家鄉父老?”

    連串引人發省的反問拋出,衆人終於面色沉重的露出深思之色,秦慎掃視一圈,趁熱打鐵盡着最後努力勸道:“故此還望諸位設身處地以作他想,心繫故土勿生別念,以大漢爲重,以大漢家中至親爲重,以大漢萬千百姓爲重,勿要因此片刻仁慈,自絕中原,禍殃自身。”

    言罷目光殷切的投向衆人,然而當對方陸續從沉思中醒轉,縱然眼內怨恨稍減,亦或不再,可那分明無疑的哀求乞憐之色又重現臉上,身形卻絲毫不爲所動。

    對他們而言,甚或對世人而言,道理乃誰都明白之事,只是當兩難的抉擇真正降臨自身,又有幾人能坦然相對,做出選擇?

    或許,這種無聲的乞求亦算一種選擇!秦慎五味雜陳的暗自幽幽一嘆,再也生不起任何勸阻指責之意,畢竟,在這場並不對等的交流中,似乎他纔是那個談不上光彩的角色,而如今對方已然唱罷,餘下的也只剩他“粉墨登場”。

    “慎尊重諸位的選擇,但每個人亦需爲自己的行爲負責。”望着對面就似等待宣判般寂然無聲的人羣,秦慎心力憔悴的緩緩說完,強迫自己硬起心腸無視那乞求之色,鄭重的一字一頓續道:“自即刻起,你等將與大漢分道揚鑣,自此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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