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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間的婚禮不講究那麼許多。
陳仕棠從後院背上新娘沿着村子外轉上一圈,再從後門回到屋內,便算是迎娶之禮。
陳仕棠一介文弱書生,沒幾分力氣。
背上梅兒這麼個弱女子,雙腳都有些趔趄,站不穩的模樣。
姜遲沒瞧過嫁娶之事,隔着個窗戶,伸長了腦袋去看。
“我們走吧。”謝濯也不知是從哪兒過來的,突然出現在了窗戶外,嚇得姜遲後退兩步,捂着胸口。
謝濯的視線落在上了妝的姜遲身上。
姜遲平日裏從未塗裝抹粉過,靈動似晨光中的一朵海棠。
可現在脣紅如夕,像是一朵馥郁的牡丹。
謝濯的喉結輕輕動了動,他垂下眼去,伸手拽住了姜遲,“熱鬧也看過了,快些走吧。”
姜遲叫謝濯半拖半拽着拖出了堂屋,“誒——等等,不是說吃了喜宴嗎?這喜宴還沒……”
姜遲的話還不曾說完,只聽得本喜氣洋洋的人羣中傳來一絲驚恐的尖叫。
方纔還擠在一起的人羣,像是看到了什麼洪水猛獸一般,退散開來。
人羣推搡間,方纔還落在人羣后方的姜遲同謝濯便叫擠到了最前方。
姜遲有些茫然地看向衆人逃離的方向。
那是穿着嫁衣的梅兒。
“梅兒姐。”方纔兩個姑娘在房裏一見如故,現在見到梅兒跪坐在地上,姜遲自是下意識想要上前去將她扶起來。
可不等她走上前,謝濯卻是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看她。”
姜遲這纔看清,方纔村民四下躲開,竟是因爲梅兒胸膛前長出了一條枝幹。
那枝幹上還墜着三兩朵紅梅。
紅色的蓋頭叫風吹得落在地上,飛了極遠。
陳仕棠摔坐在另一邊,張着嘴哆嗦着說不出話,一隻手指向梅兒,不住顫抖着。
“妖,妖怪!”不知是誰先喊得這麼一句。
梅兒雙目一滯,臉上細細塗上的那層脂粉叫兩行清淚衝出痕跡。
她面上帶了茫然,怔怔低頭去看自己胸膛前那長出來的那支梅花枝兒。
枝條蜿蜒,上面墜着的梅花鮮紅若血,刺痛了梅兒的雙眼。
“芳……”梅兒嚥下一聲淚,她擡頭從人羣中尋到平日裏待她如同親母一樣的芳姨,上身前撲,似是想要朝着她過去,“芳姨,我……我不是妖怪。”
可那平日總是笑着,五官皺在一起的婦人,現在確實面色蒼白,要叫旁人扶着纔不至於嚇得跌坐在地上。
如今聽見面前那人喊她的名字,芳姨連連擺頭,嘴脣都在哆嗦着,似是想要快些逃離一般。
梅兒叫芳姨的表現驚得在原地垂頭許久。
“阿伯,阿伯。”梅兒猛然擡頭,調轉了個方向,看向那個先前在村口從謝濯他們手中買下鹿肉的老頭。
那老頭子手中還握着一柄煙槍,只是菸頭中燃着的菸草早就燒得盡了,輕輕一動,便有灰從煙口中飄落下來。
“阿伯,您看着我長大,我真……”梅兒的聲音變得小了,她看見平日和善的村長露出了猙獰的神情。
“快去拿傢伙,不要放過這個妖孽!”
“我真的,真的不是妖怪。”梅兒的聲音消散在她自己的口中。
“大家莫慌。”是陳仕棠的聲音。
方纔還縮在地上,怕作一團的男人突然站起身來,他面上帶着痛苦的神色。
“這些日子,騙了大夥兒,陳某深表歉意。”陳仕棠直身而立,看向面前神色各異的村人,“我本是小華山上修仙的修士,前些日子云遊至此,察覺村子妖氣沖天,這才扮作教書先生。”
“胡言亂語。”姜遲小聲嘀咕一句。
梅兒如今這情形究竟是怎麼了,姜遲說不好,可若說梅兒是株梅樹妖,姜遲第一個便會跳出來反對。
旁的成了精,許是姜遲一時還認不出來。
可若是草木成精,姜遲怎麼會認不出,還是兩人單獨戴了許久的情況,更加不可能了。
“你說,你是小華山上修仙的修士,說梅兒姐是妖?”姜遲往前兩步,走到衆人中間,看向陳仕棠。
陳仕棠臉色微沉,看向姜遲。
“要我說,分明你纔是那個妖怪,在梅兒姐身上動了手腳!纔會叫梅兒姐胸膛生出花來。”
“對!這位姑娘說的沒錯。”方纔一直不曾說過話的芳姨如夢初醒一般,撲向了梅兒,將人護在了身下,“鄉親們,梅兒是我們看着長大的。”
“這些年,梅兒出息了,你們說說,她給咱們村子補貼了多少?哪家有些困難,梅兒不會想法子幫忙的?她怎麼會是妖?反倒是這姓陳的,來歷不明,他纔是妖孽!”
“芳姨。”梅兒擡起頭來,看向護着自己的婦人。
“梅兒,芳姨看着你長大,你別怕,芳姨會好好保護你的。”
“真是不自量力。”陳仕棠見狀,面色突變。
姜遲叫四周突然涌起的風迷了眼睛,擡手去擋。卻聽耳邊傳來了怪異的鳴叫聲。
“臭丫頭壞我好事。”陳仕棠的聲音變得扭曲起來,姜遲眯着眼去看他,只見他那張臉開始往下掉落,轉而附上了濃密的黑色羽毛。
“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那從陳仕棠身上飛出來的羽毛十分鋒利,謝濯拉着姜遲四下躲避着,開口問道。
“我誆他的——”姜遲一顆心怦怦直跳,一時躲閃不及,一根鋒利的羽毛順着她的肩頭飛過,狠狠地扎進了面前的石牆裏。
一時之間,四處混亂不堪。
“誰知道他真是個妖怪啊啊啊——”姜遲的聲音在風聲中被拉得極長,她見四周颳起的風愈來愈大,心道不妙,反手推了謝濯一把,“你跟着村民一起躲進屋子裏去。”
“姜遲……”謝濯一個趔趄,摔進了屋內,而早他一會兒衝進堂屋躲避的村民忙不迭關上了大門,四處尋摸來桌椅板凳,抵在了門上。
貼滿紅色囍字的桌子凳子翻倒着,一片狼藉。
謝濯喘着氣想要再次衝出門去,卻叫一旁的村民眼疾手快地攔住了。
“後生,不能啊後生!”那些村民臉上滿是驚懼,“那妖怪看着道行深厚,你出去可不是白白送死嗎!”
“可不是嗎,去不得去不得。”
“那陳仕棠,先前看着文質彬彬的,怎麼竟是個妖物,這梅兒可真是識人不清,這下可是給咱們村子帶來滅頂之災了。”
“別說了,村長他們還在外頭呢,也不知……”
堂屋裏聲音混亂嘈雜。
謝濯有些不耐地掃過他們。
而那些村民也不知是不是嚇得狠了,叫謝濯的目光一掃,竟是一個個不敢在開口說些什麼了。
“借用一下。”謝濯聲音冷冷的,他停在了一個壯漢身前,那壯漢手中握着一把剔骨刀,上面還沾着肉碎。
說是借用,謝濯幾乎是從那壯漢手中將剔骨刀搶過來的,他冷冷掃過堂屋中擠作一團的人,而後轉身衝破了一旁的紙窗戶,衝進了外面的濃霧中。
“快,快些將窗戶賭起來。”
謝濯身後傳來村民驚慌失措的聲音,他微微眯起眼,細細分辨着濃霧中的方位。
這濃霧是剛起的。
濃霧中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兒。
謝濯並不知道那陳仕棠是個妖怪,他先前拉着姜遲想要離開,只是覺得陳仕棠這人不像是個什麼好人。
他無意在這種地方多待,只是不曾想,仍舊牽扯了進來。
不光牽扯了進來,謝濯臉色有些沉,他走了這麼久,竟是一個人,不,準確地說是一個活人都不曾看到。
這村子分明不大,從堂屋出來的空地更是小得很,怎麼會走上這麼久,聽不到一點聲音,遇不上一個人呢。
謝濯握緊了手中的鐮刀,警惕地看向前方。
一聲鳥鳴驟然響起,劃破濃霧。
謝濯猛然朝着右邊一撲,堪堪躲過那尖利的鳥爪。
那是一隻純白的大鳥,並非陳仕棠。
謝濯記得分明,那陳仕棠面上覆着的分明是純黑的羽毛。
原來這陳仕棠那幾位來喫喜宴的友人都是鳥妖。
那大鳥並不留給謝濯喘息的餘地,鳥喙堅硬如鐵,鳥爪勾起,上方還殘留有不知是誰的血肉。
謝濯矮身在地上輕巧一滾,而那大鳥又一次落空,不由有些羞惱,動作間變得更爲迅猛。
謝濯緩緩吐出一口氣,只見他不再躲閃,反倒露出了纖弱的脖子。
謝濯這段日子發現,當他身處危急時刻的時候,脖子上便會長出一層薄薄的堅硬無比的鱗片。
只見那大鳥的尖利的鳥爪直衝謝濯的脖頸而去。
謝濯握緊了手中的鐮刀,準備在那大鳥靠近時,狠狠地揮向他。
然而他腰間一緊,整個人被猛然拽向了深厚的霧中。
謝濯正欲將那纏在他腰上的藤蔓扯斷,卻在掌心觸碰到那一朵花時,放緩了動作。
是姜遲。
謝濯鬆了一口氣。
而方纔那隻大鳥的蹤跡也消失了。
也不知小小的一處院落,竟是能叫謝濯伸出無邊草原的感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藤蔓拽着他落入了一處洞窟。
姜遲在洞窟中央擡眸看向他。
“謝濯,咱們遇上大妖了。他能憑空變出一方天地。”
而他們也早就不在馬家村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