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冷輝驚夢知是刀 >第二十章 只因爲在人羣中多看了你一眼(二)
    一把竹摺扇“唰”地翕合起,隨後宛若一方驚堂木般拍在桌几。

    賓客們還未從肅殺和墜江的緩過勁,遇上這驀地拍敲,立刻又駭得脖頸一緊。勉力挪了挪頭,循聲望去,看見的卻是一道背影。

    這人出手恣意,摘下頭頂的氈帽隨手一甩,竟是分毫不差地掛住了圓胡臺上的竹籬,醉步翩翩踏起,徘徊曳擺在渠流水道邊際,接着再用極富磁性的嗓音緩緩唸叨幾句:“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大衆雖辨不清他的故弄玄虛,仍被他獨特的音韻迷住,側着耳朵聽他接着述:“闌珊燈火照涼月。青花樓、毓靈殿。聖筆御書出宮闕。大荒兒女,美人英雄,青史名垂絕。”

    念罷,他揚扇,轉身,露出鬍子兩撇,落在賓客面前,立即有人驚覺,指向他的臉,道:“是那說書先生,是那詠歎坊裏新來的說書先生!”

    這人自是王媽媽捉請來的先生。

    他固然讓蔣老闆的生意枯木逢春,卻還沒到盛名傳遍風暖城的時節,被人驚呼着叫破身份,實在是因爲剛剛他悄悄塞了些銀錢。

    刻下所有人都望着他的臉,哪怕是稍略動了些僞裝的臉,也讓他感到了虛榮的狂野。

    顏子涵和祈風攙扶起了王媽媽,旋踵也睜着大大的桃花眼,等待着看他表演。

    說書先生輕輕搖動扇面,道:“婉,天承十一年,正月,寇昨年攜青花樓落地韶華宮前,朝天闕;女皇帝親身赴宴,御筆疾書,冊封大荒人間。經那一夜,便有了些拗口詞語流傳不絕,譬如呢……那個……”

    一時竟像是忘卻了吧,不住用折竹扇敲打起額沿。

    這件事發生至今還不足半年,整個天下都議論得熱烈,立刻就幾人不約而同齊聲言:“大荒九州、俊才八傑、穹蒼七刀、霓裳六壁、五族門閥、四脈宗流、三大幫派、兩位侯王、青花樓臺。”

    說書先生倏爾亮了眼,扇子一合,拍在手心裏面:“對對對,瞧我這腦子,就是這些。”

    沒有編排的一唱一和立即讓場子熱烈,潛移默化地掩平了適才的一切。

    他繼而道:“既然來到溫柔鄉,打打殺殺可不興講,不若與諸位說一說那六位霓裳姑娘,好滿足一番我輩的幻念。”

    話音方落,接踵而來的就是苦待的男人們熱烈叫好與鼓掌。

    他又用扇子掩住半邊嘴巴,竊聲道:“這段在下還沒在詠歎坊講,還情諸位一定得爲在下保密纔好。”

    那窘切的模樣,就連顏子涵也被引得開懷淺笑,重新拉着祈風坐下;而剛從樓階上坐下的兩位佩劍年輕人,此刻亦在距二女不遠不近的桌邊停靠。

    說書先生慵懶笑笑,不疾不徐道:“要說這被譽爲‘霓裳六壁’的幾位姑娘,宋浣紗無疑是最先要講,在下何其有幸,曾與佳人偶遇在荷葉淺湖上,兩艘擦肩的舟舫向遠浮漾。她俏立舟旁,青碧色的小傘輕撐起遮陽,梨雲杏發隨風曳搖……”

    他幽幽出神,彷彿再次置身輕舟上:“……只此一眼,就再無法相忘。那是一張春半桃花似的容顏;楊柳眉,鵝蛋臉,臥蠶狐眸盼秋水;紅塵雨露落鼻尖,滑在朱脣邊,星星點點。”

    女子姿顏不禁被勾勒得浮想聯翩,一時朦朧煙雨味盈滿了諸夢樓間。

    說書先生誠心道:“看她一眼,已要沉迷流連,倘使還聽她一聲,委實要被勾撩出心尖。哪怕是原本無慾而剛的男子,也得爲她起心動念。”

    頓時,男人的喉結滾動一片,彷彿那傾世的美人正在眼前,一個個俱是癡相垂涎。

    這卻怪不得他們。

    說書先生接着道:“就連大荒第一人關獨往也經不住宋姑娘的一曲、一瞥,否則像他這樣世外逍遙的高人,又怎肯在青花樓臺出現?”

    事實上,就連寇昨年也委實沒有請動他的顏面,卻是由宋浣紗幽微彈奏一曲,換來了他的心甘情願。那是一首名喚《思異鄉》的婉轉小調,彷彿在述說當故鄉被時間的圓輪碾成了他鄉,再多的過往也只得朦朧了。其間有多少惆悵,終究唯有自小流離顛沛的人才知道。一曲聽罷,身在沙淵的關獨往突然就覺得故鄉難忘,於是萬辭萬里同遠來的女子同行一道。

    只是這般籠統地說上一星半點,你就會知道宋浣紗絕不只是有美貌。

    容得一衆賓客細細思量後,說書先生才道:“浣紗之下,便是……”

    ……

    “漫山遍野悠揚着琵琶弦,江茂不用思辨,就清明是自己當年赴京趕考前所寫,原本有一鼓作氣的高亢,刻下卻只餘剩悽悽決絕。江茂放足狂奔,他知道是容娘在山林裏撥絃,對不住她的他發瘋似地想要再見一面,可蒼蒼的岐山卻把他們阻隔在了兩個世界。那襲紅衣彷彿在每一個山徑轉角邊,可他好不容易拐去,卻仍是廣袤一片。空中忽而有了落葉,絃音……斷裂……”

    尚喬伶悽婉地咀嚼着文字上的濃烈,情到胸脯深處,已是抑制不住的悲切,竟是斷然盈凝了一滴滾珠淚,悄悄懸停在了眼眶前。

    “呼嚕……呼嚕……”

    揪緊的心絃忽而搖曳,尚喬伶忍不住顫了顫眉宇,那滴情到濃時的淚珠豈非消失不見!

    “呼嚕……呼嚕……”

    尚喬伶猛地一把扣合上書頁,從椅子上起身,疾步挪到榻前,挺胸叉腰,薄怒地瞪着秋瞳杏眼。

    “呼嚕……呼嚕……”

    尚喬伶對着臉上已經蓋着枕頭的李拓氣呼呼地道:“討厭!”

    事實上,李拓並非一開始就鼾聲不絕,而是從打完那個噴嚏後起,才漸漸地愈演愈烈。所以尚喬伶才費盡千辛萬苦把他由桌案搬擡到了牀前,以爲讓他舒坦着平躺,呼吸順暢些,呼嚕也可以寂滅。誰知道隨着書本上的琵琶弦愈漸哀怨,他的呼嚕聲也似有似感應般愈漸悽切,刻下只恨得尚喬伶要用枕頭將之悶死在牀邊。

    尚喬伶小嘴一噘:“去死吧——”雙手揪緊了枕頭兩邊,用力地往下按陷,巴不得花上渾身解數去懲戒他、去發泄。

    憤憤的腦子卻忘記了去數到底該悶多少時間。

    她不清楚過去了多久,猛然驚醒時,北吟舍裏死寂得晃如冥淵。

    尚喬伶回過了神,立刻側開已然有些發癟的枕頭,頓時只見一張毫無生氣的灰白的臉,更令她慌亂的是彷彿已沒有氣息流轉於口鼻裏面。

    尚喬伶揚着巴掌使勁拍扇着李拓的臉,摑得掌心都紅了,也瞧不見分毫反應。

    杏眸立刻就腫脹了,搖晃着他的右肩臂,道:“李大哥……你沒事吧……不要嚇我啊,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簡直以爲自己果真悶死了對方,即恐懼,又悲傷,崩潰地哭倒在李拓小腹上,眼淚甚至浸溼了一團衣裳。可也是因此更貼近他,幽靜間,尚喬伶好似察覺到肚腹輕微在起伏,旋即強忍哭泣,重新靠向他的臉龐。

    柔順的烏髮垂在兩張面容之間,她又開始拍打,還不絕地呼喚道:“李大哥……李大哥……”

    然而李拓猶自難察生機。

    尚喬伶焦躁着心念:這該如何是好……

    突然,她想起曾過聽過的一個聞言,據說有一種以脣對脣的渡氣方法,似乎是對窒息有神奇的功效。

    尚喬伶不禁兩頰火燒。她成長在諸夢樓間,其實是看慣了男男女女的各種場面,有時還會有舌頭卷,然後繾綣起纏綿的唾液。

    可眼見畢竟只是眼見,雖也有好奇幻想過,可直到如今,她也……也沒親吻過誰的脣呢。

    她羞澀地想:莫非要便宜了他麼?討厭……

    尚喬伶只得晃了晃腦袋,刻下哪裏還顧得上這些!她閉上眼,悄悄向下探出了臉;忽而眸子又眯開一條線,實在是生怕自己吻在了旁邊!

    臉頰滾燙似火,現在,她已能把他脣上的疤痕與紋理都看個真切!

    她終究下定了決心,嘴巴向下貼……

    在彼此間的脣幾乎糾吻在一塊之前!

    “呼嚕……呼嚕……”鼾聲再次不絕。

    尚喬伶恨得拎起枕頭抽打他的臉,氣鼓鼓地抱怨:“死人。”

    ……

    當說書先生正說到霓裳六壁裏的最後一位尚喬伶時,板櫺窗被一隻粉白玉臂輕輕推曳,屋舍裏有梅煙翩翩,讓氤氳中的瓜子臉蛋更加絕豔。

    從窗中探出了小臉,不是“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的尚喬伶又是誰?

    她尋覓了一圈,秋瞳與王媽媽撞上的瞬間,道:“媽媽,能不能差幾個小哥上來一趟。”

    所有登徒浪子仰首抻眉、循聲而望,那浮在窗邊桃羞杏讓、鶯慚燕妒的倩影,使人這輩子也能忘!

    就連顏子涵的小嘴也難免張大,屬實要爲屋舍裏的伊人心搖神晃。

    尚喬伶嫣笑着在窗櫺前對所有人輕施一禮,旋即隱去。只這一禮,就讓所有人的等待都值了當。

    他們兀自魂牽夢繞,王媽媽已帶着四個精幹結實的小廝來到了北吟舍所在的高樓上,規規矩矩地進入,跌跌撞撞地出來。出來時,四人相互成犄角,兩人捧手、兩人綁腳,將一灘軟糯爛泥託擡出來。

    遠處的說書先生不禁在他的臉上一望,竟有些出乎意料:怎麼是他?未幾之前纔在詠歎坊裏說論他,居然就在諸夢樓裏撞上,想不到啊想不到。等一下,若是有他在,豈非可以引來混亂?

    情勢越亂,彷彿於他越好!

    他目光突然如刀,好似有什麼詭計陰謀悄悄在心底成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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