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陰風在林間拂亂。
李拓迎上她的眼睛,道:“你可還記得我們一路是如何走來的?”
顏子涵簡直不必回想就已能給出答案:“筆直走來的。”
即便她在途中就閉了眼,卻也能深切感到朝着枯木林的路途不曾轉彎。
然而李拓卻出乎她意料地搖了搖頭,隨後一聲輕嘆:“你不如往身後看看。”
顏子涵陡然就覺得膽邊生寒,可她到底覺得還有李拓依仗,把他的脖子摟緊了些,壯着膽子扭轉額頭,直勾勾的瞳孔立即覆上陰霾,眼底陡然被惶恐闖進去。
在她想象中本該是一條寬敞直道的退路,此刻居然扭曲逶迤,更是裂散成六七條不知道通向何處的分岔路來。
李拓幽幽道:“現在我纔多少明白,這裏的樹林之所以如此衰敗,恐怕是因爲它現在了某種陣法或幻術中,無疑自拔。”
顏子涵只想知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李拓目色更黯:“我對這方面的東西不算了然,刻下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也只有再往前走走、探探。”
顏子涵的舌尖又開始打結了:“還,還要往,前走啊?”
李拓道:“至少前途不像後路這般扭扭歪歪。”
他遇事以後豈非總是果斷。
一旦做出了決定,死魚眼也就跟着堅定,對身後的毛驢與幼鹿道:“你們一定要跟緊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得離散。”
膽怯的毛驢與幼鹿都以輕聲幽嗚作爲答案。
旋踵,他深切向顏子涵凝望來:“這一次還請抱緊我。”
顏子涵悄地“嗯”了聲,在當下這種陰譎的氛圍裏,她哪裏還敢執拗着替他惹麻煩。
又將腦袋倚在他的胸岸,翕牢眼窩,大氣都不喘。
跟着,李拓重新把腳步邁開。
他的步伐輕徐,儘量挑揀沒有蜈蚣和蠍子的地方作爲落腳處,林野裏原是一片寂靜,奈何身後跟着驢和鹿,蹄子裏動彈不得的軀殼分明還隔着老遠,也能叫喚得咋咋唬唬。
叫聲起伏,駭得閉眼的顏子涵心尖發怵,一路上的冷風更是止不住。
李拓感受着懷中微顫的她,於是一邊行路,一邊用手在背脊上安撫。
顏子涵害怕道:“死魚眼,你說我們會不會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李拓毫不遲疑道:“不會。”
顏子涵爲他的堅定而感到意外,道:“爲什麼?”
李拓道:“因爲笑起來的顏姑娘才最可愛。”
顏子涵扭捏道:“這,這是什麼答案啊?”
李拓堅定道:“爲了讓顏姑娘再度笑起來,我拼盡全力都要從這裏離開。”
……
分不清走了多久,眨眼再看,林野裏竟有了怪石瀰漫。
嶙峋的石巖一塊塊積疊,居然形成了漫無邊際的假山,突兀而古怪。
形狀更是怪誕,有的石巖垂懸在額頂,被中間細窄、兩頭寬敞的石柱銜着,像官府裏的鍘刀,隨時便要把脖子斬作兩段;有的石巖凸抵在胸前,端頭被打磨得好似可以刺透一切的針尖,又像是裏的槍桿,眨眼就潮鳴電掣將心窩扎爛;還有的石巖將將及至腳踝,藏在拐角的幾處陰暗裏,更像田野裏的鐮戈,只消一個不慎,足板就得與雙腿脫離開。
石巖的表面無疑也蹊蹺得厲害。
有的或是光滑得不具任何一條裂隙,彷彿是可以將人囚困其中的牢甕;有的或是千瘡百孔地裂開破洞,好似時不時就有偷窺的眉目向人瞥過。
李拓走在假山怪石中,身不由己的被汗水涼透。
一路都在上坡,可始終都在腰窩,看上去不過是五六人高的山巔,他卻如何也盤不到頂峯。
稍略停下來歇息時,石巖驀地開始流動,跟着一張張揪心臉孔惟妙惟肖地砌在他眼前;王潔青憎惡的神色在左、王墨言痛苦的神色在右、王西川悲悽的神色在前、王瑾崇冷譏的神色在後……
閉着眼的顏子涵不由覺得天旋地轉,連連出聲呼喊:“死魚眼?死魚眼。李拓!”
她趕緊睜眼,但見對方的神色茫然、落拓,無論如何叫喚,都是一點反應沒有,於是狠下心用皓齒去咬他的頸脖。
“啊。”
李拓喫痛,隨後才從眩亂當中掙脫,趕緊打量着眼前,才發現自己一直滯留在假山下,根本不曾行動。
身邊絕不只是他一人被迷惑,豈非還有毛驢和幼鹿,刻下也在山腳下旋繞着,誰又能清楚此刻它們的識海里正被什麼充盈?
顏子涵關切地詢問道:“你怎麼了?”
李拓道:“剛纔大概是失去神智,迷了心窩。”
顏子涵望着阿澀和幼鹿,道:“這麼說,它們也……”
李拓點點頭:“嗯,應該同我一樣。”
只見幼鹿的眼瞳不眨不閉,眶上結滿了苦澀的淚滴,人間的痛苦無疑在那張青稚的鹿臉上寫盡,令顏子涵忍不住爲它心疼。
她感同身受地嘆道:“刻下怕是又想起了母鹿吧。”
嘆完以後,眼裏立即攜着幾分薄怒向毛驢瞪望,因爲它愣頭愣腦的臉上竟滿是微笑,分毫不顫動驢眼裏更是色眯眯地發亮。
她一把揪住阿澀的耳朵,道:“你這頭色驢子,都這種時刻了,還對下流的東西念念不忘。”
當然疼得醒轉過來的阿澀“哇哇”叫。
抱了顏子涵一路的李拓把她放下,隨後從不同角度對怪石假山再三考量,得出了結論。
他道:“心中倘使有解不開的積鬱,恐怕還得迷失在山上。”
顏子涵眨眨眼,道:“你不如把心頭的積鬱告訴我,或許能夠輕鬆些。”
李拓道:“嗯。”
他舉頭落拓地望着天空,始終沒能見到太陽,繼而艱難開口道:“王瑾崇的確死在了我的手上……”
聽見姓“王”,顏子涵多多少少可以想到王家院,沒有多說話。
李拓躊躇了一會兒,接着道:“他是故意衝入我的刀下,故意被我的刀切開喉嚨的。那幾個月他不在宗流,又沒有回家,想必就是調查前因後果去了。的確是我在王墨言的藥裏下了毒,從而協助王墨寅坐上的家主之位。知道真相的他是什麼樣?大抵是崩潰了吧,否則……否則他又何以會連自己的性命也失望得不願要!”
擡起了雙手,幽幽的凝望,上面分明沒有血漬,可他還是以爲猩紅,覺得髒。
跟着,他道:“那是他就倒在這雙臂膀之下,揪着王墨寅的衣襟,然後對着我苦笑。他對王墨寅說’爹,欠大伯的,我們要還啊。’繼而又我說’對不起,勞你背下所有罪孽了。’然後,然後就再也沒有說話,閉上了眼睛,對人世間的最後一點光都沒有留念啊……”
顏子涵牽住了李拓的手,柔聲道:“他知道你是身不由己,你也要知道他從來不曾怪你。”
沉寂。
直到陰風吹得顏子涵又有了瑟瑟涼意,李拓突然把她擁入懷裏:“謝謝你。”
顏子涵難得沒有扭捏:“嗯?”
李拓道:“如果不是刻下的處境,如果不是面對了你,這些事我本是打算永遠埋在心底。”
顏子涵笑道:“可就是抵不過我討人歡喜。”
她從他懷裏滿滿脫離,道:“這個祕密我會爲你守口如瓶。”
李拓舒出一口釋懷的濁氣,道:“好了,現下專心處理眼前眼前的困境,倒要看看這座假山裏還有什麼等着我們。”
他一手牽着顏子涵,帶上毛驢和幼鹿,昂首向山上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