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合下午時分就帶着宮女太監們張羅賞月宴,等到了黃昏時分,兩位貴人相偕而來,落座後,惜合將備好的蜜桂花端上來,笑吟吟對這兩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說:“中秋月圓,恭祝陛下歲歲圓滿,恭祝殿下歲歲圓滿。”
樓清隨和樓競越急忙將這位如姐如母的親人扶起,樓競越無法出聲,便搖搖頭,樓清隨則笑着說:“這是家宴,沒有外人,惜合姐姐不必拘泥。”
惜合看着這對姐弟:“陛下,殿下,請上座。”
姐弟二人依序坐下,惜合將蜜桂花端上來,口中唸唸有詞:“飲下桂花蜜,年年歲歲甜如蜜。”說完,纔將兩碗蜜桂花擺到二人面前。
樓清隨攔下惜合:“惜合姐姐忙了一天,也坐下吧,挽盈,你也坐。”
說完,她示意宮女將二人請到一旁的小几坐下,又讓伺候的宮人悉數離開,一時間,小園只剩下四人。
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明月還未升到中天。中秋的夜風有些涼,攜裹着桂花的香氣飄散在園中,勾起了所有人思家的情緒。
“我還記得,以往的中秋節可熱鬧了,祭月之後,便是賞花燈喫月餅,樂舞的聲音能傳出老遠,哪像現在,冷冷清清的,只有咱們幾個人。”樓清隨嘆息一聲,她端起眼前的桂花蜜輕輕啜飲,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有懷念,有哀傷,有不甘,也有刻入骨髓的堅韌。
樓競越也端起桂花蜜飲下一碗,他放下玉碗,一雙杏眼亮晶晶的,他微微擡頭指向天上升起的圓月,示意姐姐去看那一輪明月。
“明月升起來了。”樓清隨笑了笑,她捏着錦帕托住下巴,歪着腦袋去辨認明月上的暗色痕跡,“那便是月宮嗎?可惜神女居住的地方,是不能讓人看清楚的。”
惜合剝了蜜桔,也有幾分懷念:“殿下幼時天真無邪,還追着太妃詢問爲何看不清月宮呢。”
“一眨眼都這麼多年了。”樓清隨說完,便覺得這園子裏冷清異常,於是她看向武女史,問她,“武女史今年不能回家,可有什麼話要託明月傳給家人的?”
武挽盈點點頭:“臣思念家中親人,正如家人思念我。”
“民間有拜月的習俗,今日我們也拜月傳情。”說着,樓清隨親自倒了一杯桂花蜜,舉杯遙遙敬嚮明月。
一陣沉默過後,前朝的樂舞之聲隱隱傳來,讓這清冷的小園更添荒涼。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古人說得當真沒錯,今日明月團圓,可賞月的人卻各有心事,團圓難成。”
話音剛落,樓競越抓着姐姐的袖子,樓清隨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掃興的話,有些抱歉:“大好的中秋夜,我竟說這些話掃大家的性子,那便以蜜代酒,自罰一杯。”說完,又喝下一碗桂花蜜。
樓競越從袖子裏摸出一個黃緞錦盒,他打開盒子,獻寶一般將裏面的鮫珠捧給大家看。
“這是……另一顆鮫珠?”一時間三人的目光齊齊聚集在這顆散發出瑩潤光芒的鮫珠上。
秋獮之時,樓競越曾以鮫珠爲彩頭,鼓勵衆臣狩獵,那顆鮫珠最終賞賜給了獵物最多的一位將軍。
樓競越點點頭,他將鮫珠擺放在桌子上,那顆鮫珠浸潤了月光之後,越發剔透,閃着瑩瑩藍光,讓大家看得目不轉睛。
鮫人泣珠,可避邪驅毒,祈福禳災,非是凡品。
“這鮫珠從何而來,內庫?我不曾聽聞庫內有鮫珠啊。”樓清隨十分困惑,這對鮫珠可以說得上是舉國無雙的珍品,她卻不曾聽聞。
樓競越口不能言,便擡手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樓清隨若有所悟,這鮫珠是秦昭儀給他的。
母妃爲何要瞞着自己將這對鮫珠送出?
樓競越點點頭,長公主只得將鮫珠收在腰間的荷包中。
此時已經到了月上中天,前朝的絲絃樂舞聲漸漸低了下去,園中樹蔭重重,桂香陣陣,秋風吹來,說不出的清冷。惜合忙碌了一整天,這時候有些睏倦,她撐着下巴靠在小几上淺眠,耳畔能聽到其餘三人的聲響。
樓清隨怕她着涼,解下披風輕輕蓋在惜合身上。她和樓競越坐在一起,偏過頭時,發現競越正在偷偷打量着武挽盈。
因爲思念親人,武女史靜靜地仰頭望月,沒有留意到樓競越凝視自己的目光。
樓清隨見狀,擡起錦帕掩嘴輕笑,她看着自家弟弟臉紅紅的,摘了一枝桂花,悄悄地比着武女史清冷的面容。情竇初開的少年小心翼翼地表達着自己心中的情意,卻又不敢驚擾到對方。樓清隨看得分明,她想起自己年少時的悸動,無聲地笑了。
過了子時,明月如水,前朝的樂舞聲已經徹底沉寂。樓清隨叫醒弟弟和惜合:“夜深風涼,該回去了。”
她扶起弟弟,與樓競越走在前頭。惜合和武挽盈遠遠地跟在後面,知道姐弟二人有話要說。
“你很喜歡她,是嗎?”樓清隨問道。
她感覺到弟弟扶着自己胳膊的手無意識地攥緊,就看到樓競越點點頭對她的問話表示肯定。
“你若是愛她,便要護好她。”樓清隨的聲音低了下去,“要知道這深宮是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是天子,若沒有保護她的能力,便不要愛她。”樓清隨大約是想起自己與文玘那夭折的感情,不由得多說了兩句,“你的喜歡對她來說,不是天子的恩寵,而是要命的利劍。”
樓競越抿着脣,眼中流露出些許倔強。樓清隨揉揉弟弟的額發,溫柔地告訴他:“我與文玘原本是該有婚約的,可現在,我和他只能遠遠看着,互相試探彼此的想法,那份情意,早就在朝堂變化中變了味道。”
樓競越別過臉,對姐姐的話十分抗拒。樓清隨知道他起了逆反的心思,也不生氣:“姐姐不希望你也步上我的後塵,你若愛她,便讓自己有能力去愛她。”
看着弟弟氣鼓鼓的臉頰,樓清隨伸手戳了戳弟弟:“武女史可是文武雙全的好姑娘,又是武老將軍一手教出來的孫女,你拿什麼去贏得武女史的芳心?”
“……”樓競越忽然停下腳步,他定定地看着姐姐,用力地拍了一下胸口。
樓清隨不再逗他,笑着說:“好了好了,陛下快回寢宮休息吧。”
樓競越轉頭看了眼武挽盈,放慢了腳步等身後的人走上來。
武女史陪着天子往溫室殿走去,一路上寂靜無聲,只有秋風拂過樹葉的窸窣聲響。樓競越悄悄打量着武挽盈的側臉,心中忐忑不安。
姐姐說的不錯,武挽盈是武老將軍一手培養出來的孫女,而自己則是朝不保夕的傀儡皇帝,他要拿什麼去贏得挽盈的芳心,他要如何有那份去愛這個人的能力?
他要如何有保護姐姐的能力?
“陛下,您有心事?”武挽盈偏過頭看向少年天子。
樓競越點點頭,他忽然轉過身體,將一直拿在手裏的桂花枝遞到武挽盈面前。少年人亮晶晶的眼睛裏是最誠摯的感情,他望着武女史,靜靜地等待着對方的迴應。
“陛下……”武挽盈愣住了,她看着遞到眼前的桂花枝,許久沒有動作。
樓競越有些沮喪,但他還是固執地將桂花枝向武挽盈眼前送了一點距離,他在等武挽盈的迴應,接過或者拒絕都好,他不想武女史因爲自己的身份而不作任何迴應。
大約是少年人的眼神太脆弱,武挽盈接過了那枝在月光下隱隱飄香的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