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該死的喬 >第23章,不請自來偶做客
    我轉身朝白色房子走去,軟綿綿的草地上到處都是青草的碎末,有些被風吹過了頭頂,轉眼間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房子裏有些人影陸陸續續地從門廊裏走了出來,他們穿着整齊,打領帶,用長長的扣子袖口將晚宴的桌布鋪得整整齊齊,在上面擺上陳年烈酒,香檳,烤得發黃的羊排還在滋滋冒油。

    等離開七叔很遠,我和新哥走到一起。

    這是個看起來不錯的晚宴,除了該死的女人和警察,我忍不住低聲說道。

    “你應該等等再走。事情沒這麼簡單,我能想到的就是建議你在香港再呆上一個星期。”

    新哥就在我身側的地方站定,表情很凝重。眼睛裏有些看不見的東西在打滾。

    “芳芳怎麼樣了?”

    “我會代你問候。她大概在生你的氣,對所有男人都悶悶不樂。不過工資還得照付,這是你留給我的難題。”

    “她是個好女孩兒。”

    “好女孩兒很多,好律師和好警察也很多,就像毛瑟和張警官。你大概需要兩個好保鏢,或者一位五大三粗的女人,總之得有個供你消遣的東西,你的黑眼圈和冷冰冰的笑臉看起來有些日子了。”

    “毛瑟的死太蹊蹺了,我在他的羊皮本上找出了一些奇怪的東西。如果你搜遍所有的記憶都不知道這半年來幹過些什麼,然而在一個小本子上輕易找到了它,你大概會爲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人比你更關心自己感到高興。毛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把我大半年的行程記在本子上,我正打算沿着路線再走一遍。就像去朝聖。”

    抽完最後一口煙,我感到有些眩暈,我使勁地踩了踩地面的菸蒂,將兩隻手插回了兜裏,“他在跟蹤我。他在我的腳底抹了熒光粉。”

    “像去朝聖?你不是個草率的人。隨時給我電話。”

    他轉過身子朝着七叔走去。

    回過一次頭,但草地柔軟,海風涼爽,一瘸一拐的步子像遠處傳來的一長一短的汽笛聲。

    駛入航道的船都是爲了靠岸而行駛,他也只是其中的一艘。

    我離開香港,新哥坐第二天凌晨開始數的第一班飛機來到深圳。

    我們沒有着急會面,也沒有通過電話。

    他需要設法適應深圳的氣候,人脈,還有歇業將近三個月的彩票和賽馬場,他騰不出任何一隻手來和我喝上一杯。

    自從我從香港回來之後,不管是私人偵探,還是那些緊盯我不放的警察,就很少出現在街頭,他們輕而易舉地將我忘了。

    我難得清閒,喝悶酒,倒頭大睡,看新聞,要不就是悶在廁所裏看《愛的藝術》。

    用新哥的話說,如果我哪天改行當起了袖手旁觀的律師,總有一天會變得和毛瑟一樣平易近人,而且臉上一定會時常掛着從冷凍室裏剛拉出來的難得一見的深情。

    沒過幾天,李國華的電話打進賓館,讓我不得不從睡夢中醒來。

    他的語氣很是溫和,就像在向剛剛回應愛情的女人傾述一場令他猶豫半生的相思之情。

    我除了極力要求他講話的聲音提高一個分貝之外,並沒有多說什麼。

    我們約好在午夜時分見面。

    葉蘇兒的父母不在家中。

    家裏沒有養狗,也沒有養貓,沙發上整整齊齊,黑白條紋的坐墊就在我左手邊一字排開。

    右側的牆壁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相框,都是她童年時期的照片,鼻子塌塌的,不像現在這麼挺拔。

    其中排在最後的一張照片,她額前留着長長的劉海,眼睛神采奕奕地盯着鏡頭,父母親一高一低地站在她的兩旁,她的兩隻小手認真地牽着他們。

    背後的天空像寶石一樣湛藍,花團錦簇的圓弧拱門和幾隻高高聳立的羅馬柱讓他們看起來像置身於一個萬難被遺忘的溫暖夏日。

    然而,這只是一個室內的佈景而已,攝影師粗心地將一隻掛在屋頂的鐳射燈頭露在鏡頭裏最中央的地方。

    那些留作紀念的時光影像就這樣停止了,在她約莫十歲模樣的時候戛然而止,我隱約能猜出往後的時光裏發生的不幸。

    客廳當面的陽臺上擺着一架鋼琴,黑色漆面,黑白的琴鍵還敞開着,我似乎能聽到輕柔的音樂正從擺在琴架上的一支白色玫瑰的花瓣中飄了出來。

    沒有電視,居中的整面牆被深木色花架佔滿了,綠蘿和開着不知名的小花的盆景成排成列地擺放在上面,茶几上擺滿了各色各樣的書籍。

    我站在夕陽的餘暉照亮的玻璃窗戶旁,遠望着坐在我們初次見面時的那張長椅上的她。

    她着嫩綠色短袖衫,米白色的揹帶長褲,長髮披散着垂在胸前。我看着她投完鳥食,將手袋放在身旁一側,一邊用手編制着頭髮,一邊靜靜的聽着三隻麻雀就在她的腳邊跳來跳去。

    天色很暗了,我幾乎看不清麻雀的小小的身子,卻能感受到它們期待了整天的快樂。

    我將一支剛剛從鮮花店裏挑選來紅玫瑰插進花瓶裏,將原先的那支放進了上衣口袋裏,並將掉落在紫色尼龍布罩上的一片花瓣捏在手裏。這枝花在盡情開放之後似乎用盡了一切與美麗相干的東西,花邊捲曲,顏色蠟黃,枯萎正用如火災蔓延的速度將整棵花吞噬掉。

    我走到最近的條椅上,在滿屋既昏暗又令人眼花繚亂的色彩中坐了下來。

    黃昏正好從最遠的山頂的最後一個低矮的地方透出光亮,紅彤彤的顏色鍍在我的手上,鍍在我埋頭苦思的臉上,在茶几的玻璃鏡面上反射出模糊的光影。

    我多麼期望葉蘇兒能站在背後的窗戶旁,看着我就坐在她的面前,看着我孤獨而又痛苦的背影溶解在即將到來的夜色中。

    葉蘇兒似乎早就將我忘記,也許從來都不曾在意,就在剛剛我刻意邁着同樣的步伐走過她身旁的時候,正好有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牽着一頭高大的金毛從我們身邊經過。

    然而,我壓根就沒有希望她能發現我來了。如果我果然堅持,只需再次坐到那條長凳上,用一種模糊而又真摯的聲音對她說,我回來看你了,我的葉蘇兒。

    但我不能,我只能興沖沖地走過她的身旁,一直來到她的住所。

    有那麼一瞬間,我多麼希望是她將我迎進了她的家,如待常人般朝着我抿嘴微笑,問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給我倒上一杯涼開水。這樣我就能坐到離她不足一米的座位上恣意地看她,欣賞她的美貌,就在她的“眼皮底下”輕吻她的鞋子,

    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嗅着她的香氣,趁她起身爲我斟茶的一瞬伸手撫摸還留着她體溫的柔軟得讓人心慌的坐墊,甚至用舌頭舔着她留在我手上的毫無知覺的頭髮。

    只要我足夠小心,就像小時候偷偷盜走鄰居家的果子一樣躡手躡腳,她一定發現不了什麼,即使我懷着一種無時無刻不在腦海中閃現的幻想去猥褻她。

    要是能將自己的眼睛分享給她,與她共享光明,那該多好,我突然想到。

    臥室的門敞開着,我看見她的手提包就掛在臥室衣櫃的旁邊,從客廳中正好能看見它露出一隻角。我打開臥室的燈,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那枚金鑰匙。

    牀鋪收拾得很平整,被罩上畫着三隻碩大的紅蘿蔔和一隻雪白的兔子。

    牀頭櫃上擺了一個電子鬧鐘,一本書,和一把木梳。

    衣櫃裏的每一件衣服都掛了標籤,分門別類地放在每一個豎倉裏。

    一頂插着白羽的淺紅色哈薩克帽和一頂模樣古怪的印第安帽擺在一起,看起來有些滑稽。

    我走近她的牀,在牀尾的書架旁站立了好一會兒,一邊細數着數都數不清的書籍,一邊看着淺黃色窗簾在窗戶半開的微風裏盪來盪去。

    當我將她送給我的那本《愛的藝術》放進書架的時候,鑰匙轉動的聲音讓我屏住了呼吸。

    我快速地走出臥室,在客廳陽臺的遮陽布後站好,有些慌不擇路。

    然而,緊張過後的清醒讓我馬上冷靜過來,我悄悄地撥開窗簾,靜靜地看着她。

    光線太暗了,靜悄悄的,只聽到鑰匙串在方桌上碰出聲響。她步子很小,邊走邊鬆了鬆肩帶,沒有藉助任何觸摸就順利地走到客廳中央的地毯上並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從臥室裏迸出的光正好照在她的臉上,讓我能更清楚地看見她。她努了努嘴,十個手指相互按壓了幾下,便拿起一本書摩挲起來。

    如果我有多麼能體會書本帶給常人的快樂,或者說多麼希望能將生活看作雷同於讀書一樣簡單,那麼,我就有多想走近她。

    就像《愛的藝術》裏時常能警告我和打敗我的主張,它們雖然聽起來有些殘酷,但無時無刻不是在引導我朝着一個更新的方向去思考。我因誤入歧途所錯失的一切,正如一個嶄新的花園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即使我來不及懺悔,但我完全可以從它的小徑中堂而皇之地走過,去看上一眼,懷着高興的心情再離開。這是書中提示給我的權利。

    我和葉蘇兒都是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當一個人習慣了在黑暗中行走,一切就會顯得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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