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的錯。
讀不懂暗示,也聽不懂提醒,只管一腔熱血往前衝。
說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嘩啦,嘩啦。是風撥動棕櫚葉,擾亂了四濺的噴泉。細碎的聲響不絕於耳,一下一下砸在姚安的鼓膜上,叫人心慌意亂。
圓眼睛擡起來又落下,神情漸漸從期待變成落空。
既然對方不願意幫忙,沒必要自取其辱。
隔了很久,姚安低聲開口:“那我先回去了。”說完踩着不合腳的高跟鞋,緩慢地往那間令她窘迫的花廳走。
此時正值午時,陽光刺眼,給姚安離開的背影蒙上一層金邊。
踢踏,踢踏。高跟鞋一步一晃,踩在磚石上不大穩當。
小美人魚第一次上岸,興許就是邁着這樣不熟練的步伐,想要去見識大人的世界。沒想到那個世界裏遍佈着不宣於口的臺詞與規則,一旦讀錯,就要承受代價。
可姚安明明沒有壞心思。
她只是想多瞭解鍾淺錫一點。
這樣也不行嗎?
花廳裏,太太們的閒聊仍在繼續。
“親愛的,你去了很久。”米歇爾太太見姚安回來,看似一臉關切地問,“是哪裏不舒服嗎?”
姚安擠出一個笑臉,重新在扶手椅上坐下:“沒有,去補了個妝。”
話題在她身上虛虛地停留了幾句,就繼續朝着姚安完全插不上話的方向划走。
馬術,帆船,藝術。
姚安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腦子裏是空的。人坐在椅子上,只剩下一點對鍾淺錫的思考。
她想她應該是怨恨他的,就這麼束手旁觀,把她扔在這裏煎熬。
可再仔細想想,憑什麼要恨他呢?
明明是她自己要來的。
是一條裙子、一些鮮花、一個火熱的吻,讓她衝昏了頭腦。
姚安越是掙扎,就越覺得眼前的情景荒唐,甚至生出一點不甘心了——對於鍾淺錫來說,她又是什麼?
沮喪之中,再去看花廳裏坐着的貴婦。一個個嘴一張一合,談話間臉上掛着飽滿又程式化的微笑,好像是遊戲裏纔有的提線木偶。
人的一生裏,大概都會經歷幾個頓悟時刻,往往都是在心灰意冷的時候。
年輕人雖然見得少,但是學得快。
至少姚安在這間空氣逼仄的屋子裏坐得越久、聽得越久、思考得越久,逐漸抓住了一點課本上不會教的內容。
比如在社交之前,要先觀察。
一圈人裏,米歇爾太太顯然是那個照顧者的角色。
從下午茶伊始,她就在以主人公的姿態牢牢把握着對話的節奏,像坐擁在蛛網中間的蜘蛛。
其餘人即便是參與對話,也是圍繞着她提出的話題展開。此時她正在講下個賽季的馬術表演,那些詞語離姚安的閱歷太遠,所以纔會融入不進去、也聽不懂。
得到米歇爾太太的正視,纔有開口的可能。
該怎麼辦呢?
姚安的視線從一圈人身上滑過去,最後落在了那個年輕妻子的身上。
對方正一邊聽米歇爾太太講述,一邊用戴着綠寶石戒指的左手端起茶杯,放下後又捻起一塊茶點。趕上皮包震動,才臨時換回右手,從裏面拿出手機。
看樣子明明是右利手,卻好像在下意識展示她的左手。
而上次在帆船俱樂部見面的時候,對方戴的不是這枚綠寶石,是一枚造型誇張的鑽戒。姚安之所以記得,是因爲鑽石實在閃得驚人。
一小叢靈感被“唰”的點亮了。
既然鍾淺錫不肯幫她,那姚安得自己試一試。
她不想被人看不起。
於是在米歇爾太太喝茶的間歇,姚安抓住機會,詢問那個年輕的妻子:“還記得上次見面嗎?”
“當然。”對方態度熱情。
“那天從俱樂部回來,我對你的印象特別深,還和鍾專門聊過呢。”姚安想起馬里布別墅的晚餐,便學着蘇粒爲她那個“金融家父親”做背書的樣子,把鍾淺錫扯了進來。
她需要一枚強有力的籌碼。
“真的,因爲你的審美太好了。”姚安指了指對方的左手,提高了一點音量,措辭誇張地回答,“尤其是這枚祖母綠,和你的衣服很搭,造型也別緻。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式的戒指,我想鍾肯定也沒有。”
其實見沒見過,並不重要。
就像鍾淺錫說過的那樣,如果把一切看做是遊戲,謊言也是一個部分。
重要的是姚安想要什麼。
——她想要讓茶桌上的注意力,從米歇爾太太夫人身上移開,進入由她開始的新話題。
這一招似乎奏效了。大家紛紛看過來,視線全都集中在了那個妻子的手上。
有人好奇地開口:“這個款式我也沒見過,是中古?”
而那個年輕的妻子像是一直在等待別人發現她的新戒指,立刻自豪地把手擡起來:“對,是中古款。而且是嘉寶戴過的,我是上週纔拿到。”
“嘉寶?演默片的那個嘉寶嗎?”姚安很感興趣似的追問,“這怎麼能買到,想必故事一定很精彩。”
年輕的妻子被戳中了癢處,心花怒放。再顧不上旁人的眼光和主人的暗示,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這枚戒指的來歷。
一片讚歎聲裏,被剝奪了話語主導權的米歇爾太太扭過臉,真正意義上地看了姚安一眼。
姚安拿不準對方的態度,心裏在打鼓,臉上依舊掛着微笑。用先前對方拋給她話頭的方式,原封不動地拋還給了米歇爾太太。
“真是一枚漂亮的戒指。”她說,“您覺得呢?”
吸菸室。
“想不通老施密特爲什麼要去競選議員。就他那個年紀,撐死了也就在州內打轉。”
“我倒是不這麼認爲。德州畢竟地方大,還是有前途的。”
政治是中年男人的春|藥,一羣人聚在一起討論時事,激情四射,不知道的還以爲屋裏不是商會的成員,是參議院。
而這些生意場上隨便應酬一下的夥伴,在單純的姚安看來,都可以算作是鍾淺錫的朋友,所以她才堅持要來。
有人遞過雪茄盒,送到坐在沙發上的鐘淺錫手裏。
鍾淺錫笑着搖頭。
屋子的空氣算不上很清新。不用抽菸,在濛濛的煙霧中,他也能看到那個纖細的背影。
姚安寧可失望地離開露臺,也不打算繼續撒嬌或是哭着央求。
其實那些飛機上無聲的淚水、牌桌上的堅持、圓不上的謊言,早就證明了這一點。
她是個特別要強的女孩。
而當初引起鍾淺錫興趣的,恰恰也是這一點。
他不介意姚安虛榮,甚至希望她虛榮,因爲這是最好控制的弱點。
他也不僅僅看中了她的臉。
姚安是漂亮的,眼睛長得好,弧度很鈍,黑眼仁又大,看人時帶着一點孩子氣的執拗。
但再美麗的事物也會凋亡。
肉|體的歡愉轉瞬即逝,遠遠沒有比狩獵一個倔強的靈魂來得有趣。
至少鍾淺錫是這樣認爲的。
“聽說你的父親也在爲明年參選做準備?”白人男打斷了鍾淺錫的沉思。
“才二月,已經開始考慮賄選了嗎?”鍾淺錫回過神,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把話題從身上移開。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很少給出答案。
白人男做了個誇張的手勢:“我們這樣的關係,提前告訴一下又怎麼了!”
“你這個問題問得時機不對。”有人笑着對白人男說,“鍾現在明顯沒有在關心這件事。”
米歇爾先生有一些自以爲是的幽默感:“怎麼,難道是在擔心我的太太會吃了你美麗的朋友?”
鍾淺錫適時地露出了微笑。
或許是那天太陽大,他靠窗坐久了,身上有些燥熱。西裝被曬得發燙,連帶捆着良心的繩索都化了一些。
他擡手看了一眼表。
距離姚安回到花廳,已經過去十五分鐘。懲罰從來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並不打算讓姚安難堪太久。
“你這樣說的話。”鍾淺錫找了個藉口站起身,“也許我是該去看看了。”
去看看他可憐的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