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迅速暗下去,震動停止,彷彿空氣都跟着安靜。
“爲什麼不接這個電話,親愛的?”議員太太看到這一幕,疑惑地問。
姚安怎麼可能解釋。
她的喉嚨莫名乾渴,聲音有點遲疑:“是……保險打來的。”
“哎,那些銷售員,真是的,一天到晚都不停。上次有個人爲了讓我給家人辦重疾險……”
旁人不清楚內情,話題也就自然沿着其他方向散開。
至於爲什麼要下意識掛掉父親的電話呢?
恐怕在當時,姚安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雖然成功地糊弄了過去,座位上卻好像長出刺,讓她坐立難安。興許是會場人多,有空調也不管用,皮膚上冒出點潮乎乎的汗。
酒杯握在掌心,拿起來又放下,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一聲。
鍾淺錫因爲這點響動,察覺到了姚安的異常。
他偏過臉,狀似隨意地遞了個話頭過來:“我剛纔來之前,遇見了米勒。他在找你,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本來想第一時間告訴你的,結果一聊天就忘記了,是我的錯。”
藉口來得剛剛好。
姚安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順勢清了清嗓子:“是嗎,那他現在人在哪裏?”
“好像在頂樓,我也不清楚——能麻煩你去找他一下嗎?
“當然。”姚安抓住這個氣口,火速站了起來,轉身向桌上的其他人致歉,“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
其他人紛紛笑道:“這有什麼,快去吧,我的孩子。”
姚安抓起桌面上的手機,點了下頭,轉身離開。
高跟鞋有七釐米,好在練過一段時間jsg,走起來不那麼搖晃了。一步、兩步、三步,儘量要把腳步控制得沉穩一些。
心裏再慌,也不能露出端倪。
此時整場雞尾酒會已經臨近高|潮,老施密特緊了緊領帶,準備上臺演講了。
大廳、走道里全都是人,歡呼聲、議論聲不絕於耳。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是一個通話的好場所。
所以姚安乾脆上了電梯,直奔頂樓的總統套房而去。
房卡一刷開,體感燈隨着她的步伐一盞盞亮起,照出一條通明的長廊。
門嚴絲合縫地在身後閉攏,空氣安靜地往下落。
姚安在高牀邊坐了下來。猶豫了一下,按下手機的回撥鍵。
短暫的嘟聲後。
父親的聲音隔着太平洋響起來:“剛纔給你打電話,爲什麼不接?”
“爸爸對不起,我纔看到手機。”姚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眼下的情況,只能回答得含混。
“一天到晚在忙什麼呢,糊里糊塗的。”父親的語氣有些不滿,“最近怎麼都不和家裏聯繫?”
其實剛到洛杉磯的時候,姚安每週都會主動和家裏人打一通電話,或是視頻一會兒。說的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大多是生活和讀書。
只是這段時間爲了準備達拉斯之行,眼花繚亂的事情太多,不知不覺間,松城竟然被她遺忘在了腦後。
此刻套房裏吹着冷氣,涼爽乾燥。
在牀上坐久了,姚安胳膊上汗珠都被凍住,成了一張張細小的嘴,緊巴巴地扒在皮膚上面。
姚安清了清嗓子,試着把話岔開:“沒忙什麼,就是學習呢——家裏還好嗎?”
“還湊合。你姥姥這兩天來松城看病了,說是胃不舒服。你媽請了假,帶她去人民醫院看了看,開了點藥。”
姚安的背瞬間挺直了:“很嚴重嗎?”
“沒什麼大事,老人嘛,有點小毛病也正常。”父親續道,“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學習就行了,知道嗎?”
那口還沒來得及鬆下來的氣,又被提了起來。
姚安哽住,回得很小聲:“知道了。”
“成績要保持好,這樣回來才能找好工作。你二姨家的孩子,從北京回來就去了省城的律所,一個月能掙八千多。你這個出過國的,可不能比他差了。”父親說到這裏,順嘴問道,“哎我那天聽你表哥說,你這個學生簽證,轉一個什麼pt的話,畢業之後也能留在美國?”
“opt,但是短期的,之後還是要抽h1b工作簽證。”
“我不懂這些,反正能留在美國,肯定比在國內有前途。”
也許是,也許不是。
姚安正想辯駁。
咚,咚,咚。
套房的門被有節奏地敲響。
“這麼晚了,誰來找你?”
姚安也不知道門外是誰。此時此刻,撒謊反倒顯得容易一些:“好像是我的同學來了。”
“別光顧着跟同學胡混!就一年交換,要抓緊讀書……”
來自家人的雞湯又灌了足足兩分鐘,最後是嫌網絡電話太貴,才掛斷了。
空氣僵硬地挺着,和人專門作對。
姚安從剛剛的對話中緩了好一陣,才慢慢地站起身。
原本以爲門外的人應該走了。拉開房門時,對方意外地沒有離開。
“姚小姐,鍾先生給您叫了客房服務。”酒店管家穿着筆挺的套裝,手上端着雪白的銀盤。
罩子掀開,是一小碟奶芙蛋糕,一杯熱牛奶,還有一些芝士和蘋果片。
鍾淺錫大概以爲姚安剛纔急着離開,是因爲空腹喝了酒,胃不舒服。既然他不能從應酬上脫身,就特意給她點了餐點。
這份溫柔很寶貴,卻又好像讓人無法承受。
因爲方纔和家裏的那通電話,像鞭子一樣,“啪”地把姚安心裏膨脹起來的泡泡劈得粉碎。
肥皂沫飛濺,蟄得眼睛發酸。
餐盤被放在了桌面上。姚安沒有去動那些奶酪和蛋糕,重新坐回了牀邊。
她抱住蜷起的膝蓋,側過臉,望向落地窗。
總統套房在酒店的頂樓,可以俯瞰整個達拉斯輝煌的燈火。景色是壯麗的,只是腳下這座城市,實則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酒會的歡欣還沒落下去,強大的割裂感就撲面而來,混雜着黏糊糊的自卑和愧疚。
她的母親在陪姥姥看病,她的父親在朝九晚五地工作。
他們都希望她有出息,有本事,給他們長臉。
而她逃了三天課,坐在這間不屬於她的頂樓。
這種感覺很難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