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安有些坐不住了。
她站起身,幾乎是憑着一股衝動,把真絲長裙和高跟鞋一股腦地脫了下來。
可換回常穿的白t恤和短褲之後,心情卻也並沒有踏實很多。
還是空泛,還是懸浮。
她重新坐回了牀上。發了不知多久的呆,思考不知道多久。
直到,咔噠。
房門再次被打開。
這次身後的步履沉穩很多。
是雞尾酒會結束,鍾淺錫回來了。
他脫下外套,一邊走往衣櫃走,一邊抽開領帶——總統套房雖然有很多張牀和很多個衣櫃,但酒店的專職管家不清楚情況,把姚安和他的衣服放在了一個房間。
燕尾服壓在吊帶真絲裙上面,堆疊出不堪的褶皺。
雪松香蔓延開來,綿長的苦。
“你怎麼什麼都沒喫。”鍾淺錫瞥見桌上連動都沒動過的餐盤,解開襯衫袖釦的動作頓了一下,“胃不舒服嗎?”
姚安搖了搖頭。
沒有。
沒有不舒服。
“那是有人找過你了?”鍾淺錫問,語氣平和。
這句話顯得意味深長,似乎在暗指某個消失的朋友。
只可惜姚安沒有聽懂。
自從重新坐回牀上以來,她滿腦子就都被一件事情困住。
此刻窗外的天空滾着雷。雨下不來,聚集成一團團雲,羣鳥就徘徊在這樣溼熱的水汽裏。茫然,又不安的。
姚安需要一些落下來的理由。
“你愛我嗎?”
開口的瞬間,少女自己也愣了一下,呼吸彷彿都停滯了。這個在海上沒有問出來的問題,竟然因爲一些衝動,在此刻脫口而出。
——如果鍾淺錫愛她,那麼一切就是正當的、是可以被接受的。
不用愧疚、也不用自卑了,不是麼?
踩在春天的尾巴上,那些毛茸茸的感情長得足夠大,在叫囂着一個出口。
姚安的心臟因爲這份隱祕的期待,開始砰砰地劇烈跳動。
一秒,兩秒,三秒。
時間好像失去了計量的意義。
很久後,鍾淺錫才說:“爲什麼會問這個?”
他臉揹着光,表情看不真切。
啪。
鑽石袖釦被他解下了來,輕巧地放在桌面上,一對小小的十字架。
鍾淺錫沒有給她回答。
或許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回答了。
轟——
雷聲掉了下來,連同閃電一起。
姚安突然覺得心臟被劈中,不再會跳動。它生理上還在泵血,但心理上又凝固着,尖銳的疼。
而鍾淺錫回過身,藉着頭頂的一點亮光,端詳起姚安的神情。
她的嘴脣抿着,咬得太緊,有點乾裂。
於是他去冰櫃裏拿了一瓶水:“你需要喝一點。”
姚安沒有接,也不打算喝,只是一動也不動。
鍾淺錫便也不再堅持,把水瓶放在桌上。
這一次和花廳不同,倒不是他故意想讓姚安痛苦。
愛的定義對他而言,實在太寬泛了。
上一次和這個詞產生聯繫,還是三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一個事業有成的中國男人,爲了一樁生意,從洛杉磯駕車往南部去。回程的時候,路過路易斯安那的一個小鎮。
給汽車加加油,順便喫點東西,那個男人是這樣想的。
在鎮上的唯一的一家快餐店裏,那個男人遇見了一個年輕又性感的女人。一點點法語口音,調皮的黑色捲髮,一點點迷人的異域風情。
他愛上了她,簡單又自然的事情。
爲了這份熊熊燃燒的愛情,那個男人願意在那個閉塞的小鎮住上一個或是兩個月,隨手給那個法國女孩買一棟房子。
他們去湖裏游泳,去隔壁鎮子的旱冰場滑旱冰。在每個禮拜日、女孩應該去教堂的時候,他們都會偷偷跑出去,開車到新奧爾良約會。
可等夏天結束了呢。
那個男人留下一筆錢,離開了。哦對了,還有女孩漲大的肚子。那裏面裝着一個雜種,骯髒的混血兒——鎮上的孩子們是這樣叫的。
“用這筆錢,去把孩子打掉吧。”男人說。
那隻老蜘蛛做過很多精明的決定,但他低估了一個女孩對信仰的虔誠。那個孩子不可能被打掉,教會不允許這樣做。於是鍾淺錫被留了下來,跟在母親身邊,一路磕磕絆絆地長大成人。
父親愛過母親嗎?
鍾淺錫曾經在無數個不眠的夜晚,思考過這個問題。jsg
他認爲是愛過的。
但浪蕩的假期一旦結束,是時候該回歸正常生活。
高中都沒讀過的快餐店員?英語都說不利索的歐洲移民?
絕對不可能娶她,那太不上檔次了——那個男人需要一個會社交的、出身體面的妻子。
愛情只是多巴胺的分泌。它太短暫,堪堪夠維持過一個酷熱的夏季。
只有利益,能夠把兩個人真正捆綁在一起。
所以回到達拉斯的酒店。
鍾淺錫對姚安說:“我們可以一起做更有用的事情,我也可以給你更多。”
金錢,權力,地位,野心。
除了愛情。
可姚安需要的,就是愛情。
“你打算給我什麼呢?包嗎?手錶?房子?”姚安因爲失望,變得有些激動起來,“我不要這些——這些衣服還有首飾,從達拉斯回去之後,我都可以還給你!”
黑眼睛裏有執拗,有堅持,還有一點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借題發揮。彷彿把怒氣和沮喪全都衝對方甩過去,自己就不用再揹負那些來自家鄉的、沉甸甸的壓力。
牀墊沉了一下。
是鍾淺錫走過來,在她身旁坐下來。
他讀懂了她,手指穿過少女蓬鬆的頭髮。
片刻後他開口,眼神裏有悲憫:“你太年輕了。”
“我已經二十歲了——你之前還說過,我很聰明!”
這種話能說出來,就已經很孩子氣了。
讓人意外的是,鍾淺錫並沒有嘲笑姚安這樣幼稚的行爲。
因爲她的神情讓他感到熟悉。
他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從洛杉磯探親結束,又被送回路易斯安那的自己。
見識過更廣闊的天地,再重新被扔到閉塞的小鎮,一切變得無法忍受起來。
但父親卻對他說:“長成一個有用的大人,你才能再回來。”
鍾淺錫只有忍耐着,學習着,等待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成長總是殘酷的。不是麼?
他的小鹿也需要一點時間。
“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嗎?”鍾淺錫問。
姚安當然記得。
鍾淺錫說過,他和她是天生一對。
“我們都會迷戀一些自己討厭的東西。”鍾淺錫站起來,語氣斯文。就像他其實很討厭南部,討厭這裏悶熱的空氣。但每次回來,又會感覺放鬆似的。
他的根在這裏,在這塊乾涸的土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姚安有些茫然。
“我的意思是。”鍾淺錫回道,“這些衣服和包,不要把它們當成是考驗,把它們當成是獎勵。”
“晚安,親愛的。”男人話音落下,門隨之關上了。
套間裏只剩下姚安。
枕頭分明是鬆軟的,可她趴下去時,卻連呼吸都要窒息。人躺在牀上,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裏脫離開,直直地往下墜去。
姚安覺得,鍾淺錫說得不對。
這和課本上講的完全不一樣——做人不應該虛榮和拜金,要珍視愛情。
可她不知道怎麼去反駁對方。
因爲從她撒出的第一個謊開始,她的靈魂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和魔鬼做了一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