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在牆邊的石階上,牆上的綠藤打着橘紅的花苞,點綴其間,很有還未到來的初夏的味道。

    汝鳴擡起右手勾住自己的脖子,時不時揉搓一下細軟的髮尾,側臉壓在小臂上,正好擋住坐在旁邊的荊芥的視線,抻直壓於腿上的左手則捏着眼鏡腿,心不在焉地晃着。

    想到答應過對方不藏心事,他像是有了被動開口的理由。

    說話的聲音輕且慢,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不擅長地吐露着心事,語序有點混亂。

    他的母親汝雪家境很好,是個養尊處優大小姐,汝家和裴家是生意上幾代的競爭對手,可以說是水火不容的世仇。

    在互不知身份的高中校園裏,她和裴成江算是一見鍾情,吵吵鬧鬧走過學生時代,力排衆議走到一起。

    幸福太短暫,婚後沒多久,裴家破產了,裴成江的父母迫於壓力選擇結束生命。

    從前的三親六眷避之不及,裴成江成了孤苦無依的落魄少爺。

    汝家本來就不看好這門親事,事情發生後更是瞧不上,逼迫汝雪和裴成江離婚。

    而汝雪和家裏斷絕關係,放棄優渥的家境,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和裴成江一起白手起家。

    不知是喜是憂,在最潦倒的日子裏,汝雪懷上了汝鳴。

    好在裴成江年輕有爲,很快讓事業有了起色,利用上原本的人脈,發展更加迅速,假以時日,必然超過鼎盛時期的裴家。

    夫妻倆感情很好,即使在艱難的日子裏,他也沒讓她喫過苦,連大點的爭吵都不曾有過。

    卻在汝鳴出生後,同舟共濟的兩人有了第一次爭吵。

    最後因某個原因,在汝鳴沒有結束初中學業的時候,汝雪帶他轉學去了外地,母子兩個人一起生活。

    離開熟悉的環境後,她沒有請外人接手家務活,凡事親力親爲,工作之餘的時間絕不多應酬,全拿來陪汝鳴。

    家務上她還沒汝鳴做得熟練,親自下廚的話,一定是兵荒馬亂的一番場景,但汝鳴認爲那是他最輕鬆愉悅的時光。

    好景不長,是人讓它不長的。

    在汝鳴高二的寒假之前,汝雪身患重病,病來如山倒,沒拖多久,便撒手人寰。

    葬禮從頭到尾都是安枝蔓在幫汝鳴操持,他時隔幾年再次見到裴成江,不是在病房裏,不是在葬禮上,而是在一切塵埃落定,需要決定他監護人的律師所裏。

    匆忙辦了轉學,匆忙參加了比賽,匆忙接受了陌生的新環境。

    四處輾轉,連軸轉的汝鳴幾年後第一次回到這裏,就是在回學校的那天。

    他沒有和裴成江住回月韻小築,選擇留在出生前,還不寬裕的父母住的水榭觀邸的兩居室。

    時至今日,他只在之前放假見過裴成江一次。

    今天是汝雪的生日,與汝鳴的月考恰巧在一天,他沒能去成墓園。

    晚自習時,他偷跑到東區沒人的小竹林接安枝蔓的電話,談及汝雪的事,聊了一會兒,碰到了執勤的荊芥。

    汝鳴沒有講得很詳細,除了汝雪,也沒提及其他人。

    沒說前因,只講後果,言語間多是些開心的小事,真就只是閒聊,關鍵的今天的難過反而一句話帶過。

    荊芥沒有插話,耐心地聽着汝鳴磕磕絆絆講起兩人之間缺失的幾年時間裏發生的故事。

    原以爲汝鳴轉學是父母工作的原因,如今即使對方不提,他猜測真正的原因大概和對方父母矛盾有關。

    雖然他在家裏處於食物鏈底端,但他挺知好歹的,他們家家庭和睦,汝鳴身上發生過的事,他沒經歷過。

    所以他想象不到汝鳴是帶着怎樣的心情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帶着怎樣的心情守在汝雪病牀前,帶着怎樣的心情籌備母親的葬禮。

    路燈冷不防地閃了閃,晃得荊芥回了神,覺得輕飄飄一句“我懂”或“你別難過”都太輕浮。

    當汝鳴最後一個字音消失在夜色中,他也沒想好要說什麼。

    靜靜地坐了幾秒,他靈光一閃,甚至忘記交代一句就起身,三兩步上了樓梯,朝校門邊上的文具店跑去。

    不稍片刻,他又火急火燎地跑了回來,下樓梯時,黑燈瞎火地一步踩空,情急之下薅住了牆邊的無辜的樹藤。

    荊芥等不及坐下,彎腰扳過汝鳴的肩膀,讓對方瞧瞧自己。

    一直把臉藏在手臂後的汝鳴毫無防備地暴露在荊芥面前,包括對方離開時胡思亂想的慌張和委屈。

    失神的瞬間,不受控制的一滴眼淚倏地從緋紅的眼眶裏掉了出來,比流星還快地順着臉頰滑落,若不是地上暈開了水漬,便好似不曾出現過。

    荊芥呼吸滯住了一瞬,慌張地坐到汝鳴邊上,想伸手擦掉對方的淚痕,卻發現薅過樹藤的手佈滿綠色的汁水,只得拽着袖子擦。

    感覺像是做錯了事,他邊擦邊解釋道:“我不是要走。”

    臉被校服袖子磨得疼,汝鳴沒阻止,沒接話,等不再窘迫,他才牽着荊芥的袖子輕輕拽了拽。

    荊芥完全沒意識到汝鳴的臉是被自己用袖子磨紅的,見那紅着的臉和眼眶更難受。

    胡亂在校服上擦了擦綠不拉幾的手指,他掏出在文具店裏買的編手繩用的繩子和玩遊戲機剩的一枚遊戲幣,當着對方的面把繩子一圈圈纏上去。

    薄荷綠的繩子不太順利的繞着圓滑的遊戲幣,他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捆緊。

    他滿意地拎着繩尾晃了晃,塞到汝鳴手裏,“阿姨今年沒機會陪你過的生日我補上。”

    左思右想,他自己在收到禮物時最開心,索性用這種方式分散對方注意力。

    “是遲了點,不過時效長,”他補充道,“送你一個願望,永遠有效,只要你能想到,只要我能做到。”

    汝鳴低頭看着手心裏的遊戲幣,彷彿今日說話餘額已經在方纔用完,憋了半天憋出一個“我”字,察覺聲音哽咽嘶啞,連忙噤聲。

    周圍很靜,荊芥聽得一清二楚,自己小時候愛撒嬌時就喜歡抱着家裏人耍賴,那種感覺很讓人踏實。

    他倆抱幾回了,也不怕多一次,他朝汝鳴張開手,玩笑道:“不能總讓你佔我便宜,這回算借你的。”

    對方猶豫了好久,荊芥手擡酸了,強撐着不收手。

    聽到車鳴聲,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還沒看清,就被汝鳴一頭紮在胸膛上,撞得他差點咳起來。

    長大後,擁抱別人的次數減少,而此刻沒人打斷,兩人清醒,荊芥想不起擁抱竟然會這麼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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