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從小到大,她便是被拋棄忽視的那個,就連郎哥哥,也不要她,離開了她,韓嬌聽着姐姐與沈公子銀鈴般的咯咯甜笑,出神想着,淚水不禁打溼睫毛。

    爬雲梯多了,小腿發酸,周身無力,出了層薄冰冷汗,韓嬌低着頭慢吞吞的邁着沉重的步伐,擡腳蹬步上臺階。

    “怎麼,累了,也想讓我揹你?”耳邊傳來男子的一聲輕笑,她擡起眼睛,裴炎興正垂眸看着她眼尾掛着星星般璀璨的淚花,而她,正以一種極其羨慕的神色,望着前方嘻笑打鬧的沈家兄妹。

    韓嬌搖了搖頭,聲稱不累,姐姐比她命好,這麼些年,娘一直都陪着她,還有沈公子這樣將她寵得無法無天的兄長,闔家幸福,無憂無慮,不似她,顛沛流離,低眉順眼還是會被欺凌。

    爬雲梯到半山腰,韓嬌着實累得頭暈眼花,仰頭望着銀蛇般蜿蜒曲折雲霧繚繞的雲梯,不曉得還要爬多久,她大汗淋漓,彎腰扶着嶙峋怪石的崖壁粗喘咳嗽。

    裴炎興腳步微滯,望着前方兩位體力不支停下歇腳的姑娘。

    裴聞鵲雖功夫了得,爬筆挺陡峭直插天際的雲梯卻是個實打實的體力活,內力深厚的男子勉強撐得住,女子再怎麼驍勇善戰也會累得半死夠嗆,她微眯了眼睛,熱汗顆顆滾落額頭,靠在崖壁上歇息。

    侄女與棋子都累得奄奄一息,他選誰來背?裴炎興的目光淡淡的從韓嬌臉上掠過,攙扶着侄女的臂彎,柔聲問:“我揹你。”

    韓嬌餘光撇着,心裏莫名徒增悲傷,憂鬱的瞳孔緊縮,十指摳着崖壁,彷彿想搓出一個洞。

    偏偏這時,沈秋芸那如百靈鳥般動聽的脆甜嗓子從雲梯上方飄來:“妹妹!你們好慢啊,快些哦,兄長說了,咱們要趕在午時到達棲雲寺,那裏的僧衆都過午不食,遲些去,會誤了齋飯。”

    裴聞鵲餘光掃射着嬸夫人那張累到煞白的臉,冷冷道:“不必,我撐得住,小叔叔還是去背嬸夫人吧,她都累哭了。”說罷,勉強扶着崖壁擡腳邁上雲梯,支撐着軟塌塌的身子前行。

    韓嬌慚愧,她是累得軟趴,也不至於哭的地步,可心中着實酸楚委屈,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顆顆掉落,控制不住的流。

    一隻寒氣逼人的寬厚手掌握住了她顫抖的臂彎,未經允許,不曾詢問,他矮下一截身子將她背了起來,她爬在他的墨氅上,如只瑟瑟發抖的雛鳥依偎在母親的懷抱,韓嬌糯糯着嗓子道:“不用你背,放我下來。”

    他仿若未聞,雙掌拖着她的小腿,背牢靠些,邁着穩健的步伐一路踩踏着雲梯,節節直上。

    她有些生氣,蹬腿使性子,推搡着裴炎興的背,拿她的小拳頭重重錘了幾下他的肩膀,耍脾氣道:“我說了,不用你背,侯爺去背鵲兒吧,放我下來,趕緊的快些放我下來。”

    “鬧什麼脾氣?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裴炎興被她踢錘推搡,腳底打滑,差點從雲梯上摔下去,幸虧撒腳及時,扶住了崖壁。

    打鬧瞬間,幾塊碎石子從白霧茫茫的雲梯上滾落,跌入無底似的山谷中,聽不到落地的任何迴音。

    真摔下去,粉身碎骨,被銳刀碎石扎一百個血窟窿都不止。

    韓嬌不敢胡鬧,圈着他的脖頸,爬在他背上嚶嚶啼哭着訴苦:“從小到大,爹爹都沒有背過我,他只背姐姐,娘也只抱姐姐,姐姐有危險,爹孃便撂下我,奮不顧身的去救姐姐,我被歹徒拖拽着頭髮掐脖子,爹孃都不管我,是郎哥哥奮不顧身的救了我。”

    “在爹孃的眼中,只有姐姐……”韓嬌心裏,或多或少一直在埋怨着爹孃,倘若娘沒有丟下她,她跟姐姐都會陪在孃的身邊。

    韓嬌說的委屈巴巴,聽着讓人直掉眼淚。

    她說的,大概是十年前韓府滅門的事,裴炎興半聽半猜,同樣是女兒,被父母雙雙拋下,只爲救被刺客圍攻的另一個女兒,怪不得,周婉晴口口聲聲說對嬌嬌兒愧疚懊悔,他不知如何做答,緘默揹着她走。

    韓嬌絮絮叨叨,繼續同他講着:“其實,我不該妒忌姐姐,她將一切都給忘了,過的開心,許是好的。”

    聽到此處,裴炎興的思緒總算回到正軌,用正常的口吻套她的話:“事發當晚,你還記得什麼?”

    “我那時太小,只記得是大年夜,族裏的哥姐們在放煙花,我與姐姐手牽着手在旁邊看熱鬧,忽然,屋檐之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刺客,他們見人便砍,好幾個哥姐們被一劍封喉,爹孃抱着我跟姐姐出逃。”

    裴炎興及時打斷,補充說明,言辭犀利:“記不記得,那些黑衣刺客長什麼樣子,或者,你爹說過什麼話?”

    提及爹爹,韓嬌能思憶的只有那一身青衫襦裙與摸着她腦頂的大手,搖了搖頭,陷入沉思。

    “好好想想。”裴炎興調查過,韓棟將周婉晴母女護送出府,便及時折返回去救韓嬌,被刺客圍攻,亂劍砍死,臨終前定與刺客對話,具體說過什麼,對他後續查案申冤很有幫助。

    他的語氣急促壓迫,令韓嬌有種慎重考慮的錯覺,她閉眼細想,腦中只有一副畫面,那就是她被黑衣刺客拖拽着頭髮拎在空中掐脖子,不住的撲騰呼喊:“爹爹…娘、爹爹…”

    爹與娘抱着姐姐未曾回頭,從後門的密道逃出去了,娘貌似回望了一眼,哭喊着道:“阿嬌兒!阿嬌兒還在他們手中。”

    “婉晴,你們先走!否則,一個也逃不掉。”爹的聲音令韓嬌遍體生寒,她不住的哭喊,喚着爹爹,看那抹青衫漸行漸遠。

    “別殺了她。”刺客頭目按住即將砍向韓嬌的劍,站在她身側饒有興致的打量着:“她是韓棟之女,把她吊起來,引蛇出洞。”

    而後…

    韓嬌抱住了頭,表情痛苦,她真的忘了,只記得模糊不清,有個血人將她抱在懷中不停的在喊:“阿嬌兒!阿嬌兒……”

    貌似是爹爹沙啞焦急的嗓子,韓嬌記得摸她腦頂的那隻寬厚慈祥的大手,幫她擦去臉上一串串的血珠。

    “爹…”她喚了一聲,小小的她渾身沾滿爹爹的血漿,用盡全力禁錮着爹的脖頸,失聲痛哭:“爹!爹爹——”

    “好好想想,你爹臨終之前,到底說了什麼?”裴炎興將韓嬌從背上放下,抵靠於崖壁上,牢牢抓着她的雙肩搖晃,深邃寒潭冷眸死死盯着她的臉,從內心深處,潛意識裏,挖掘她被雪藏埋葬的記憶。

    一顆金豆般的蠱蟲從韓嬌黛墨色的眉梢爬出,撲騰了兩下翅膀,又鑽入了她深深鎖着的額間。

    這隻蟲子名喚奴蠱,與裴炎興體內的王蠱是一對,被下奴蠱的人,今生今世會像最爲忠誠的奴隸那般,身心性命無條件服從王蠱的驅策召喚。

    巫蠱之術這等陷害操控人的把戲,裴炎興頗爲嗤之以鼻,但他需要一個傀儡般聽話乖順的木偶,去牽制死對頭趙宣的心肝,做他一把最鋒利的刀,狠狠插於趙宣的胸口,一擊斃命,血劍封喉,這纔可以。

    納她爲夫人的那晚,裴炎興在交杯酒中放了蠱,她爲奴,他爲王,此生此世,她的身心性命,都會無條件服從王蠱的召喚,心甘情願爲他做任何事情,當插於趙宣心頭的那把最鋒利的刀。

    受到體內奴蠱的驅使,韓嬌緊鎖的黛眉漸漸舒展開來,眼神呆滯,面無表情,像一隻乖順討喜等着操控的提線木偶娃娃,等待王蠱的調遣。

    “嗯?”裴炎興悶哼一聲,如玉食指挑起了女子尖尖的下頦,眼尾微微眯起,丹脣逐漸展露殘忍的笑:“告訴我,你爹臨終前,都說了什麼?”

    “嗯?”

    他一聲聲的威逼,加之奴蠱的操控,將韓嬌受到刺激忘記的那些沉痛陰暗的回憶一點點的想了起來,她扶額蹙眉,表情痛苦,汗珠如雨而下,貝齒微張,緩緩吐出幾個字:“爹說、說…兵不血刃,卸磨殺驢,聖上當真、當真是走的一手好棋…”

    “還有呢!”裴炎興捏着韓嬌雙肩的手顫抖不止,果然、果然是他的好舅父在背地裏一手操控,查敬說的對,靖王趙宣只是奉命行事,背後策劃一切的那隻隱形黑手,是當今聖上,他的舅父。

    “還有…還有!”韓嬌皺巴巴的小臉痛苦不堪,哀嚎了一聲,毛茸茸的小腦瓜如貓兒般在他胸前蹭來蹭去,似在討好,狐媚妖嬈的拋了個媚眼,水蛇腰扭了一下,羞答答的抱住了他的腰,嬌滴滴道:“主人~銀家真的想不起來,忘了就是忘了,想不起來啦。”

    “你就不要在逼銀家,銀家的頭都要想炸了呢。”韓嬌仰起長頸鹿的脖頸,櫻桃小嘴含着他的耳垂不輕不重的咬了一下。

    “放、放肆!”裴炎興急忙制止王蠱催命般的召喚,他貌似忘了,這奴王一對蠱,還有個別名——催情蠱,是苗疆那些癡情女子爲挽留紅杏出牆夜不歸宿的丈夫,特地向蠱師買來種於丈夫的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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