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人們,終年都在漂泊。

    從長江這頭到那頭,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小魚兒也不知道究竟到過些什麼地方。望着奔騰不息的江水,他時常會想起前人嘆誦華夏江河的詩句。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海家班從城鎮去到了荒野,又從荒野回到了城鎮。小魚兒每天翻翻筋斗,看看雜耍,過着新奇又平凡的日子。

    那日他親手送走江玉顏後,心裏竟有些空落落的,不知不覺就走回了江岸旁。海家班的船還沒走,人們忙着洗漱燒水,煮魚湯當早飯,還有人坐在船舷邊洗腳,抽着旱菸大笑大說,笑聲隨着煙霧飄了很遠。

    小魚兒只瞧了一眼,就大步走了過去。

    這正是他如今想要過的日子。只有今天,沒有明天,不必擔心人頭落地,只需考慮明晚是喫紅燒肉還是鍋盔。

    於是他就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他每天喫飯、睡覺、翻筋斗,閒暇時去海家班後廚幫幫忙打下手,或是去幫他們修修器材,很快就和戲班的人們混熟了,還和他們成了不錯的朋友。在戲班的人們眼中,這個神祕卻善良的少年,唯有一點有些奇怪——在某些時候,他總會一個人靜靜地待着發愣。

    誰也不知道他發愣的時候,正是在尋思着武功中最最奧祕的竅要。那本犧牲了無數人命才換得的武功祕籍,小魚兒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等到晚上別人都睡着了時,他就偷偷在江岸無人處去練。練得大汗淋漓時,他席地而坐,遠望着江上映着燈火的粼粼淥波,夜空上繁雜錯落的星宿,一顆躁動的心也安靜下來。

    他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少年,是一隻必將嘯傲蒼穹的幼鷹。只不過此時此刻,他要戢鱗潛翼,先藏進潔白的雲朵裏。

    在這裏,他終於不再是天下第一聰明人小魚兒。他只是個戲班子普通不過的幫工,“小余”。

    這一天,船又靠岸了。

    小魚兒正坐在船舷洗腳,背後突然伸過一隻白白小小的手,遞給他一個橘子。

    他回過頭,瞧見了海紅珠烏黑柔軟的髮辮。她在他旁邊坐下,也脫了鞋子,在江水中洗腳。

    那是雙白白小小的腳,腳踢起了水花,濺了小魚兒一身。小魚兒不躲不閃,也踢起了一朵水花,濺溼了海紅珠的褲腳。海紅珠嬌呼一聲,連忙擡起腿,轉頭看時,小魚兒已在若無其事地剝橘子。

    海紅珠歪頭瞧着他,撲哧一笑,道:“你在想什麼?”

    小魚兒往嘴裏塞了一瓣橘子,懶懶道:“我在想……有個小丫頭平白給我橘子喫,是不是又要讓我幫她抓魚。”

    海紅珠和他年紀相近,又是最初領他回戲班的人,二人已相熟得很。他不願與女人接觸,卻不是不知好歹之輩,對這幫他大忙的小姑娘態度總算不錯。有時海紅珠要他幫她做些事,他就幫她一把,這段日子相處下來,他就像被迫添了個愛鬧愛笑的小妹妹。

    海紅珠果然咯咯地笑了。她的笑聲清脆如孩童,就像她本人一樣,是一個紅衣黑辮的漂亮布娃娃。那銀鈴般的笑聲方止,她便接着道:“你總喜歡這樣一個人坐着,什麼都不幹,就像在發呆……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小魚兒心裏一動,道:“哦?”

    海紅珠柔聲道:“你在想她,是不是?”

    小魚兒怔了一怔,忽地明白了她在說什麼。

    他原以爲海紅珠是半夜瞧見了他偷偷起身練武,想不到她卻說了意料之外的一句話,他不想聽見的一句話。

    這也並不能怪她。在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總是充滿了浪漫而空虛的幻想。她們見到俊俏的鄉野少年和美麗的大家小姐,就要幻想情人出逃的故事,見到皎皎的明月,就會幻想自己未來的情人也在看着同一彎月亮。

    小魚兒努力作出了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道:“誰?有誰值得讓我想的……”

    海紅珠輕輕道:“你未婚的妻子。”

    小魚兒的心又猛跳起來。他無可奈何地發覺,只要碰到關於那該死的江玉顏的事,天下第一聰明人的心總是不聽他自己的指揮。

    海紅珠道:“你這麼想她,當日爲什麼要送她走呢?”

    小魚兒撇着嘴道:“我纔不想她,老實告訴你,我早就忘了她了。”

    他口中說着,心裏卻是五味雜陳。海紅珠無意間提起了江玉顏,就打開了他心裏隱閉許久的閘門。他想起她狡黠但美麗的眼睛,隱忍地緊抿的嘴角,膽怯時的淚光……

    他當然也憶起了那一夜,難窺明月的那一夜。少女一彎皎月般的玉肩,春水流漾的眼睛,脣瓣裏含着惡毒的詛咒,也含着婉轉的低吟。

    他的心跳得更急。小魚兒強迫着自己移開注意,用剩下的幾瓣橘子塞住了嘴。海紅珠卻像是認爲他傷心極了,安慰着道:“你若傷心,就好好哭一哭吧,我是不會說出去的。”

    小魚兒差點被橘子的汁水嗆住。他咳嗽兩聲,就忙不迭地套上鞋子站起了身。海紅珠也隨着他站了起來,擔憂道:“要不要我再給你拿兩個橘子,你……你再喫一點?”

    小魚兒簡直想笑,又笑不出,轉頭就要走。但這時他突然瞧見了一羣人,他立刻怔住,就像是被釘子釘在地上,整個人都不能動了。

    江岸上,正有一羣人,踏着青青的草地,談笑着走了過來。他們穿着鮮豔的輕柔的春衣,他們面上的笑容是那麼開朗而歡愉,春風輕撫着他們的春衣,陽光是那麼溫暖,而他們正年少。

    生命是可愛的,有什麼事能令他們憂慮?

    這歡樂的一羣,正有着小魚兒最不願見到的人,那正是花無缺、鐵心蘭、慕容九和江玉顏。

    江玉顏居然和他們在一起。

    此刻,一羣衣着鮮明的人正圍着花無缺,賠着笑,獻着殷勤。

    但他的笑,卻多半是爲他身旁那個清麗的少女而發的。江玉顏也在笑着,那雙狡猾美麗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花無缺。

    小魚兒的心,火一般燃燒起來。

    他平生第一次真正感覺到嫉妒的痛苦,他如今才知道這痛苦竟是如此強烈,竟似要將他的心都揉碎。

    海紅珠奇怪地瞧着他,再瞧瞧這羣人。她似已感覺到小魚兒的悲哀與痛苦,幽幽嘆道:“我知道你的身世一定有很多祕密,是麼?”

    小魚兒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

    現在,他又瞧見了一身淡綠衣衫的白凌霄。白凌霄走在江玉顏另一側,彷彿也有些氣鬱之色。但他卻不敢擠進花無缺和江玉顏之間。也許是因爲他要討好花無缺,也許是因爲他雖喜歡江玉顏,但很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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