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圓的太陽灑下千萬道柔光。

    和暖的陽光下,人們仍在奔忙,江水仍在翻涌,世界仍然平凡而喧囂。小魚兒蹲在兵器架後,心不在焉地整理着兵器。

    忽聽前面一陣人聲嘈雜,其中最爲引人注意的,就是海四爹豪爽的語聲。他似在與人交談,半晌之後,戲班裏的人們就開始跑動起來。小魚兒隔着兵器架往外瞧,只瞧見無數掀動的衣角。

    要知白天向來是戲班子休憩整頓的時候,夜晚纔是吆喝賺錢的主場。小魚兒不禁奇怪起來,順手拉住一人,笑道:“怎地慌手慌腳的,前頭出什麼事了?”

    那人重重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方纔有幾位貴客重金來請咱們演一場,咱們演了這場,就抵過了一個月的伙食費。餘老弟,到你大展身手的時候了!”

    他匆匆地跑開了,小魚兒卻更覺有異。大白天哪有人要看雜耍的,又有哪個冤大頭會用重金請一個雜耍班?

    他心中一凜,立刻想起了那位追殺他的無缺公子。莫非是花無缺發現了他藏身在此?

    小魚兒低下身子,從兵器架的縫隙裏偷偷往外瞧。

    他只瞧了一眼,就大喫一驚——他這一輩子只怕都很少這麼驚訝。

    在海四爹藏藍的灑腳褲對面,是一截月白絲緞的裙裾。碧波般輕漾的裙襬下,玉白的足踝若隱若現。

    這無疑是一副極美麗的圖景,也不禁讓人猜想,有這樣一雙足踝的麗人,又該是如何國色天香。

    唯一不太美麗的是,小魚兒記得江玉顏正穿着這條裙子。

    片刻前還在江岸上言笑晏晏的江玉顏,身上穿的正是這條裙子。

    不僅江玉顏來到了這裏,花無缺、鐵心蘭、慕容九和白凌霄都到了這裏。

    小魚兒瞧見這些人,簡直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他往兵器架後退了退,恨不得拔腿就跑,心裏偏偏又有一股難以磨滅的倔犟之意,支撐着他生了根似的站在這裏——他憑什麼見了花無缺和江玉顏就要逃?他還要逃到什麼時候?

    只見江玉顏和海四爹談了幾句,笑吟吟地抱了抱拳,交給他一個銀絲繡囊,顯然裝滿了不菲的報酬。辦完這件事後,她就回身走向了花無缺,步履輕盈,像是心情愉快極了。花無缺也含笑望着她,那纖塵不染的雪白衣裳就像一朵白得耀眼的輕雲,而眉清目秀的輕衣少女,就是一個勾在雲邊湛藍的夢。

    小魚兒自是瞧得又急又氣,渾身熱血都灼燙得似要崩裂。有一瞬間他想要不管不顧地衝出去,卻感到一股尖銳森冷的寒意無形中穿過了頭頂,將他灼熱的身子生生釘在了原地。

    他衝出去了又能怎樣?花無缺會殺了他,江玉顏會嘲笑他,然後順理成章地成爲移花宮的少夫人。他江小魚難道要做出這樣枉自送命的愚笨之事?

    即便他當真逃不過一死,在這之前,也一定要完成未了的心願。於公於私,他都要讓江別鶴那些空談仁義的僞君子付出代價,讓自己堂堂正正地站在花無缺面前。更要讓那趨炎附勢的小丫頭,也爲他付出點什麼。

    表演已開始。海紅珠躍上了繩索,麻木地在繩索上走着。

    那些錦衣華服的少年男女們坐在柔軟的草地上,這正是最舒適的觀衆席。他們議論着,歡笑着,陽光映在他們鮮豔的衣袂上,就像豔麗寶石上流淌着燒熔的黃金,幾乎灼痛了海紅珠的眼睛。

    在明媚的春光裏,公子小姐們踏着野花來踏青。她和她心愛的人們卻要拼命裝出卑賤的笑臉,只爲了那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明天。

    她忽有些明白了他們爲何要在夜晚才表演。只因潑墨般的夜色,才能掩去他們的不堪,世界的不堪,也讓他們看不清那一張張置身事外、饒有興致的臉。

    她不願看清這一切。

    她所熱愛的、所痛恨的一切。

    此刻夜晚還未降臨,於是她只有閉一閉眼。就在這閉眼的一瞬間,她覺得腳下一空,衣袂飄風,不由失聲驚呼。

    她竟自高高的繩索上跌了下去!

    江玉顏、花無缺等人原本坐在草地上說笑,現在也不禁張大了眼睛。花無缺正要掠起接住她,忽見繩索旁的兵器架後身影一閃,一個滿面泥污的少年敏捷地衝了出來,接住了她。

    海四爹見女兒被接住,暗自鬆了口氣,大聲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這算不得什麼……小姑娘,再露兩手給各位看官瞧瞧!”

    海紅珠從短促的眩暈中醒過來,就瞧見了一張髒兮兮的臉,一雙亮如星子的眼睛。她心中甜蜜而酸楚,瞧見他的臉又覺好笑,顫聲道:“你……你的臉……”

    小魚兒把她放了下來,才低低道:“他們不能瞧見我。”他早已抹了自己一臉泥,免得被熟人認出來。

    熟人們果然沒有認出他——花無缺見海紅珠安然落地,便安穩地退了回去。鐵心蘭等人根本沒在瞧他,反倒是江玉顏眼波似笑非笑地往他臉上一瞟。小魚兒頓時心裏一跳,暗道不妙:這死丫頭該不會看出了端倪?

    臺下觀衆翹首以盼,海紅珠唯有跳起來繼續表演。空中架好了數個大鋼圈,她一連幾個空翻就穿了過去,落地間紅衣紛飛,如鮮紅翩躚的蝴蝶,偶有側漏出雪白的膚光,惹得白凌霄等人大聲叫好。

    小魚兒退回了陰影中,心中卻明鏡般通徹。他不是自欺欺人的傻子,江玉顏方纔那一眼絕非偶然。他們豈會突然想看雜耍,又豈會如此湊巧地找上他所在的班子?

    必定是有人從中說和。而這個人,最不可能的就是花無缺。

    只因花無缺雖是小魚兒不死不休的仇敵,恰恰也是他知己知彼的知己;若是他發覺了他在這裏,必定會開門見山取他性命,而非裝模作樣地坐在那裏,欣賞一場好戲。

    這樣卑劣無恥的作風,這樣虛情假意的裝佯……

    在座除了江玉顏之外,豈有別個?

    豁然貫通之後,小魚兒反而不再嫉妒難受。他暗暗笑了起來,說不清是惱恨還是竊喜。他只知道那小狐狸實在沒人性,仗着花無缺在身邊,就敢跑來點他演雜耍;她偏偏又殘餘些人性,沒有在發現他行蹤的第一時間告訴花無缺。

    他出神之際,海紅珠已經下了臺。她香汗滿額,兩眼晶亮,紅撲撲的臉蛋就像個可愛的蘋果。她還未說話,小魚兒就先開口道:“這回我絕不能上去。”

    海紅珠怔了怔,往外看了一眼,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她垂下頭,半晌才道:“你……你要走了麼?”

    小魚兒嘆了口氣。海紅珠再擡起頭來,眼中已滿是悲哀而憐惜的淚水,道:“餘大哥,你也是個可憐的人……我早知道你會走的,可是這一走,我就再也見不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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