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要後退幾步，條件反射地拔出劍來。
不過，利柏爾還是理智地抑制住了自己的過激反應，因爲他已經看到了黑髮青年平和清澈的黑色眼睛。
但是那天夜間被恐怖的氣勢牢牢壓制，以至於像是被扼住咽喉般無法呼吸的記憶還是再次浮上了心頭。
金髮青年不由苦笑——
他本來是想制止一場拐騙，卻沒想到會遇上一個可能與那個黑暗森林裏血族有所淵源的陌生人。
在面對商人之前，利柏爾仔細用目光描摹了黑髮青年的外貌，並將其牢牢記在了心中。
林伏翼僞裝的最初目的，就是讓他在工作時能夠以成年人的外表，獲取原世界普通正常人類更多的信任。
所以，雖然小果蝠現在對外展示的形象大致與推算中他的成年形象一致，但也做有些細節上的微調。
其中最明顯的改動，就是隱藏了他外表上最容易暴露自身異常之處的紅眸……
以及大幅度弱化了不是很符合瑞獸親人和藹刻板印象的疏離感。
正在被商人搭話的黑髮青年，全身上下都在向外表露着溫和的氣息。
如果利柏爾和商人瞭解異世界的華國文化的話，大概會用“君子謙謙，溫潤如玉”來形容此刻的林伏翼。
可惜，在僞裝下的真實裏，無論是外表還是靈魂，小果蝠都實在與“溫潤”一詞沒太大關係。
於外表上，以果蝠又稱“飛狐”的種族特性，少年的林伏翼外表有着些許未完全長開的、如狐族一般的高冷邪魅。
與靈魂上，接受過正式國家教育、生活在現代社會、喜歡網上衝浪的經歷，則讓林伏翼實際頗爲活潑……也很喜歡偷偷腹誹。
此時此刻，頂着溫柔無害成年人外表的小果蝠就正在心底嘀咕着。
雖然商人身上被金光抹去的晦暗，讓林伏翼暫時不那麼信任以功德判斷善惡的結果，但實際上，經過密林那晚的短暫相遇，他其實不討厭利柏爾的存在。
林伏翼只是對金髮青年突然拉關係的行爲感到了由衷的迷惑。
我被認出來了？
黑髮青年眨了眨眼睛。
一般的正常人，當然是想不到前幾天看到的少年僅僅幾天之後就會變成一個成年人的。
但這是一個植物都能長腿追着獵物跑路的異世界，林伏翼倒也不能排除“一切皆有可能”的可能性。
不過，因爲自恃有對利柏爾一行人的救命之恩，林伏翼依舊不慌不忙。
鑑於自己目前的設定是“因爲魔法事故而無法出言的法師”，小果蝠用目光表示過驚訝之後，就安安靜靜地站到一邊，等待着在場另外兩人的反應。
而此刻他表現出的好脾氣，則讓利柏爾不由暗中嘆了一口氣——
如果對方懷裏沒有那本明顯能展現出他法師身份的法系典冊，他十分懷疑對方會在某個地方被不懷好意者喫幹抹淨……
如果不是相貌上的相似，這個黑髮青年完全不像是和一個危險血族有所淵源的樣子。
不，就算是身爲法師也不是完全安全……
金髮青年越過小果蝠的肩膀，看向對面的商人。
不懷好意、沐浴神的光輝卻拒絕將仁愛之心傳遞的無恥之徒，這裏就有一個。
商人的表情變了幾變。
他心動的目光念念不舍地從林伏翼的身上滑過。
此刻，小果蝠任務獎勵得到的日常套裝少了一件披風，他亞麻制的上衣保持着未被染色的天然狀態，黃銅的鈕釦上沒有任何裝飾紋章，短筒靴裏插着匕首。
這套在林伏翼的原世界看起來可能頗具復古簡約美和野趣的裝扮，在商人眼中中只能歸爲簡陋。
如果僅僅是這套衣服，林伏翼當然吸引不到商人的興趣。
但是——
粗糙的穀物會磨損牙齒，劣質的布料會損傷皮膚，長久的體力勞作會使手部生繭與關節變形……
就算是商人擁有的、負責體力工作不多的高級侍者們，也會因爲要保持金銀瓷器的光澤和布料絲綢的潔白，不得不在清洗時將雙手浸泡在特製的藥水裏。這導致他們隨侍商人時，必須爲了維護自身的可觀賞性而戴上一副手套。
林伏翼從現代社會帶來的身體狀態，自然使他和這個世界裏符合那身裝扮的平民格格不入。
所以，在二人相距尚遠的地方，商人就能一眼斷定，他眼前的青年，絕對是在白麪包、皮毛、絲綢和他人的精心侍奉下培養起來的。
商人做好了打探面前青年身份背景的準備，他決心弄清楚一位“身嬌體貴的上等人”爲什麼會衣着簡陋失禮地出現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城鎮。
在搞清楚對方的背景和實力後，無論是結識交好，還是將青年變成上進的階梯誘騙交還給對方的追查者，甚至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對方變爲自己的“貨物”，商人都有着自己的計劃。
商人看着青年溫和的黑色眼瞳，覺得王國都城裏應該會有顧客喜歡它們崩潰並染上淚水的樣子。
使顧客能有機會慢慢品嚐對方的掙扎、絕望和墮落，也許能成爲這個青年不錯的賣點吧……
商人帶着些許遺憾想着。
但是可惜……
商人將目光從林伏翼的身上移回，看向了金髮青年。
“利柏爾大人，”他鎮定自若地招呼着，“下午好。”
“願神光永遠照耀您。”
“普費特先生，”金髮青年上前一步，展現出了將林伏翼半掩於身後的保護姿態，“您找我的朋友有什麼事情嗎？”
“原來這位先生是利柏爾大人的朋友啊，”商人笑得爽朗，“共同沐浴神恩，我只是見到可能來自外鄉的客人，想要認識一下，問一問有什麼能夠幫上忙的。”
聽到對方冠冕堂皇的言論，利柏爾抿了抿脣。
但是因爲神殿……因爲某些原因，他無法當面揭穿對方。
金髮青年只能語氣冰冷帶刺的回答道：“現在您知道了，他是我的朋友。”
“有我在，我的朋友還不需要多、餘、的、人、來操心。”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
商人似乎沒有聽出利柏爾語氣的排斥，他像是自己什麼都沒有計劃過，什麼都沒有發生般，笑呵呵地應付着，然後體面地道別，穩步轉身離去。
“他是一個商人……”看着商人不緊不慢走遠的背影，金髮青年轉身面向林伏翼，低聲無奈又沉重地解釋。
在讀懂小果蝠茫然的眼神之後，他只能再次稍有難堪地補充：“……參與販奴的那種。”
販奴……
對此十分敏感且深惡痛絕的小果蝠不由攥起了拳。
他已經從二人的對話裏察覺了商人似乎暗懷鬼胎，但沒想到會這樣挑動他的神經。
被商人視爲下手目標，林伏翼還沒太大擔憂，此刻真正牽動他情緒的是——
黑髮青年在視野中敲出字幕面板，然後從口袋中翻出炭筆，掀開典冊就對照字幕書寫起來。
利柏爾是頭一次見到對自己施法媒介的法系典冊這麼隨意的法師，他的目光在硬皮筆記本的紙張上凝固……
但在他看到林伏翼微皺的眉心之後，還是拋下“雜念”開始閱讀起來。
“你說他贈送了禮物和一個孩童給別人？神殿中的人？”
金髮青年有些疑惑。
“祭司嗎……中年人？那是……斯爾德都司大人？”
利柏爾貌似鬆了一口氣，向林伏翼解釋道：“斯爾德都司大人是這個城市的主祭司。”
“在光明神的指引下，他滿懷仁愛之心，爲使主的光輝照耀更多的無辜者，收養了許多孩子。”
“有他的照顧，那個孩子應該會過的很好。”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是這樣嗎？
林伏翼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妥。
他不怎麼相信一個和販奴商人有說有笑並接收了對方禮物的祭司，是真的乾淨純白。
可對上金髮青年說起主祭司之後，滿是信任和自豪的眼眸，小果蝠默默嚥下了自己的質疑。
有時間我自己去查就好了。
林伏翼想。
暫時擱置這個話題，林伏翼繼續書寫。
“非常感謝您的提醒和幫助，利柏爾大人。”他沿用了商人對金髮青年的稱呼。
“爲了表達我對您的感激，不知道有什麼是我可以爲您做的嗎？”
“？”
對黑髮青年的感激之語……之筆跡，利柏爾反而愣了一下。
隨後，金髮青年才忍不住笑起，眼中有亮晶晶的陽光跳躍。
“原來你不知道我是誰啊。”
“那我剛剛自稱爲你朋友的舉動，真是太唐突冒犯了。”
“現在，請讓我爲你補上一個自我介紹吧。”
“在下利柏爾·弗瑞替斯，是【勇者】艾茉瑞之子，神殿的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