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從未隨你一起見過萬千世界，便不會苦嘆如今身陷一山之境。
若沒有思念之人，便不會如此痛苦牽掛。
沒有說再見，是否真不能再相見……
一日復一日，耀靈在山巔，如同那時的黑域一樣，看着日出日落。
每月新月交替之時，不論晴天雨雪，他還是會憂心的守在月下，變回白狼，臥在蛇神的黑袍上，好想等他喚一聲“狼兒”。
歲月漫長，無數生命在他眼前新生，又消逝，他本以爲自己早已看淡。
見過鳥類衰老隕落，見過獸類被捕食殺死，見過蜉蝣一日便是一生……也見過無數人類在他面前因爲自己的貪婪丟掉性命。
但那一天，山裏來了位特殊的人類。
山中生活的每一隻動物，每一棵樹他都瞭若指掌。而偶爾進山的人，耀靈很遠就可以感受得到，感受到氣息，聞得到氣味。不同於不同動物有自己的特殊氣味，他覺得除了新生的孩童有着淡淡奶香，多數成年人類身上的味道總有一種油膩的臭味，對於山他們總是想要太多。
進山的是一個成年人類，年歲應該很大了，但是氣味卻很獨特，像是墨白那裏聞過的沉香，一股木頭的味道。耀靈感到有趣，他第一次在人類身上聞到這種氣味，他想要去看一看這人到底有何不同。
老者坐在林中一截斷木上，兩鬢斑白，身着一身粗布衣裳，雖年紀大了，但是髮絲和衣服都理得乾淨整潔，面向上卻有一種未經世俗沾染的風骨。
耀靈越發感興趣，又怕驚擾到他，便隱去身形，來到他身邊。他看到老人眼中那複雜的神色，卻與他清風的氣質不相適的一種感覺。
突然由老人懷中鑽出一個小小的，黃色的腦袋。圓圓的小耳朵，四處打量着，耀靈感覺它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小東西警惕的鑽出來臥在老人的腿上，是一隻毛髮油亮的香鼬。
老人像對待孩子一樣，溫柔的撫摸着它。耀靈見過人類和其他物種相處，無非是養牛羊喫肉，養狗看家打獵。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更沒見過這一鼬一人的組合。因鼬類多有靈性，卻不喜人類。或許真是因爲此人之獨特吧，耀靈得出這樣的結論。
看清了那人，耀靈又去別處轉轉，近夜時他又見到那位老者，這次在溪邊的一棵老樹下。老樹的樹幹很粗，有幾百歲，此前那次大火勉強活下來，可惜今年就沒有再長葉子了。老人撫摸着樹幹，像見到久別的朋友，而後雙手合十，面對古樹闔目祈禱着。而溪水後那片山崖上本是瀑布，前幾年水位下降，瀑布也消失了。
老人拿帶的乾糧，將餅掰開，分給香鼬一半，看着落日，慢慢的嚼着。香鼬的小爪子接過餅，喫飽了就躺在老人懷裏，露出白白的肚皮。夜裏，趁老人睡着了，小傢伙竟偷偷溜了出去，近天亮又悄悄回到老人身邊。
第二天，老人依然在枯樹那裏，晚上香鼬又跑出去時，耀靈好奇跟上了它。他看到香鼬徑直跑到溪邊，利落的躍入水中，不見了蹤影。不一會便拖着一條不小的魚上了岸。耀靈感覺它啃魚時，好像又往自己這邊看了一眼，正覺得稀奇時，香鼬竟然開口了：“看了兩天了，有這麼好看嗎？”
耀靈一怔，也不好再躲，走了出來。爲了緩解尷尬，剛打算自我介紹，香鼬又先說道：“你是山神吧。”
耀靈不知該說什麼了，只得順勢點了點頭。
“以往我來過這座山，什麼時候換了一位這麼年輕的山神？不過你的氣息倒是與她還有三分相仿。”香鼬喫完了魚，舔了舔爪子道：“可以坐下來聊嗎，你站着我看的辛苦。”
耀靈“嗯”了一聲，看看身邊的香鼬打量着自己，情境似乎完全反了過來，被這小獸看得有些不自在：“你……不會化形嗎？”
“爲什麼要化形？！”香鼬道：“變成人類的樣子有什麼好，我只是不喜歡擡頭看人！”
這份直爽讓耀靈想起慕歌，不由得有些懷念。
“你們爲什麼來這裏？”耀靈這幾日見老人遲遲未離開，感覺似乎有什麼事情。
“那個傢伙……時日無多了。”香鼬淡淡的說道：“人類就是這個樣子，壽命太短了，幾十年一下就過去了。”
“……但他和別的人類好像有些不同，你是因爲這個原因跟着他的嗎？”耀靈問道。
“嗯，的確有些難得。你聞得到他的氣味吧，不過現在有些枯萎了，以前是清新的木香……我不是要喫他啊。”香鼬解釋道：“他說是想來看看這座山，好像是小時來過的。”
“不是。他是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家了。這次走了很遠的路說要回來看看，我也不知道在等什麼。”香鼬說話的語氣很平淡，但是卻對老人的過去很瞭解。
“這樣啊……”耀靈看着香鼬明明道行很深，想來至少也有幾百歲了，可是卻願意留在老人身邊，相互爲伴多年，不由得內心感慨。“請問……”
“說。”
“你們一定走過很多地方，有沒有見過蛇神？”耀靈認真問道。
香鼬轉過臉看着他道：“沒有！我又不是山神，見蛇神幹什麼！況且通常能見到蛇神的山神們，都是關係生死的！真要遇到他跑還來不及！”
雖然也預想過沒結果，耀靈還是低下頭沒有說話。
香鼬看了看耀靈，又看了看幾近荒蕪的琢光山嘆道：“你……難不成是想借蛇神的力量？的確，這山讓你養成這樣也是難得。”
“我想他……”耀靈道。
“……想他來滅了你，再恢復山的容貌嗎？”見耀靈不說話，香鼬想是不是自己說重了，可也沒見他反駁，不禁弱弱問了句：“你是認真的？”
耀靈點了點頭。
“你……愛上蛇神了？”香鼬大驚道，聲音太大，吵的身後老人睡的有些不安。
“不聊了，白虹要醒了！我回去了。”香鼬說着，一溜煙跑了回去。
只留下坐在原地的耀靈，回想着香鼬剛纔的問題發呆。清風吹到他發燙的臉上，才猛然間回過神來，趕緊起身。
想要分散些注意力，不由得想起香鼬剛說的那個名字，“白虹……白虹？”耀靈思索着，邊走邊說，竟忘了隱去身形。
“誰啊，是誰？”老者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起身問道。黎明時分，天色還未亮。
“你以前來過這座山？你在找什麼？”耀靈現身問道。
老人見到銀髮藍眸的耀靈並未覺驚訝，仔細打量了許久後，緩緩從懷中掏出一枚古舊的陶笛，放在脣邊，想吹，可是氣息畢竟不如孩童，試了幾次並不能吹出曲子。
“虹兒……你是虹兒？”耀靈猛然意識道，幾十年前，那個赤着腳在林間吹着陶笛的孩子，引來百鳥和鳴。如今，他像其他人類一樣逃不開老去，卻依然如此特別。
老人微微的笑了，喫力的擡起枯槁的手喚道：“耀靈……”
時隔多年，耀靈第一次聽到虹兒說出他的名字，虹兒也是唯一知道他名字人類。
虹兒沒有再懼怕他人形的模樣，這一次耀靈沒有變回白狼，而是伸手握住了那隻蒼老的手，曾經上面的傷痕早已被皺紋覆蓋。
看着老去的虹兒心滿意足的笑着，耀靈才終於明白：“你是來……見我的？”
“謝謝。”虹兒說着，短短兩個字，是他那麼多年一直很想卻沒有機會對耀靈說的。
隨後虹兒把懷中的香鼬抱出來，遞給耀靈道：“小雨……拜託你了。”
“小雨？”耀靈接過正白眼看着自己的香鼬喚道。
耀靈本以爲虹兒是想回山轉一轉，再去山下的村子看看，或是最後的時間留在這山上。而他只是把香鼬託付給耀靈，隨後朝着村子相反的方向，頭也不回的離開。一個人，沒有告別，沒有說再見。
虹兒沒有問耀靈，幾十年過去，他爲什麼容顏依舊。小雨待在耀靈懷裏，也沒有去追虹兒。
“你不去陪他嗎？”耀靈低頭問小雨，“那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不去，”小雨說道，利落的從耀靈懷裏跳了下來，“看不到，就可以當他還在吧……”
小雨告訴耀靈，虹兒那年離開琢光山後，他和馬羣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來又遇到一些人類，因爲不記得自己的姓氏，只記得那一年見到的白狼，所以多年以來一直以“白”作姓，喚名白虹。
看着虹兒再次消失的背影，就像多年前他騎着馬奔向自由時一樣，沒有回頭的走下去。這也是他給耀靈最後的記憶。
生命如此短暫而脆弱。
那頭死在眼前的雪豹，是耀靈心中永遠的痛。看不到他離開，就可以假裝他還在嗎？
良久，見耀靈也沒有迴應，“你也是這樣想的嗎？”小雨追問道。
再回頭，便看到耀靈失去意識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