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岑澤趕下來的時候看到就是蘇念無力跪倒在地的樣子。

    他一時間有些不敢走過去,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看了眼被控制在一旁的秦舒,他擺手,讓人先帶下去。

    等蘇念從馮醫生手裏接過防塵服的時候,他走過去,想安慰她,還沒完全靠近,蘇念就漠視的他的腳步,“別過來。”

    厚重的鼻音是生冷的態度。

    顧岑澤一時頓住,看着眼前已經毫無生氣的女人,心頭像是被螞蟻啃食的那樣密密麻麻的疼。

    他到底沒跟上,看着蘇念換了防塵服進病房。

    蘇鴻儒身上的藥管都已經被拆卸,只留下貼在胸口的心電圖監測儀。

    看着他已經跟之前完全兩個樣的病態,蘇唸的淚再次不受控制的從眼角溢出。

    “外公……”

    馮醫生也跟進來了,但沒靠近病牀,只是站在門口守着,防止其他的情況發生。

    不過現在已經是最壞的情況了,再有意外也不算意外了。

    給蘇鴻儒注射的激素針劑起了反應,蘇鴻儒緩緩睜開眼,罩在口鼻的氧氣面罩瞬間一片白霧。

    “外公……”

    蘇念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明知道這個時候要讓外公放心,不能讓他還要在這種情況下爲自己操心,可不斷翻涌着的淚意根本控制不住。

    “念念……”

    蘇鴻儒艱難呼出兩個字,眼皮疲憊的擡起,渾濁又難掩愛意的眼睛緊緊的凝着蘇念。

    “對不起……”

    這是他艱難說出的第二句話。

    三個字在蘇念心裏炸開了一直以來強力僞裝的情緒。

    她不知道外公爲什麼要說對不起。

    可能是爲了幼年時候沒給她周全的保護。

    也可能是因爲一時眼拙錯信了渣人覺得愧疚。

    可這怎麼會是他的錯。

    “外公,不要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我被你照顧的很好很好,你沒有對不起我。是念唸對不起你,沒有保護你,都是我沒用。”

    蘇念握住蘇鴻儒瘦骨嶙峋佈滿細紋的手反覆說道。

    蘇鴻儒渾濁的眼裏也染上溼意。

    沉重的闔上眼,眼角兩顆淚也不受控制的往下滑下。

    “原諒……外公……好……不好?”

    他像是沒聽見蘇念說的那些話,還在重複着自己的歉意。

    蘇念已經無法去判斷這其中的原因,只連連道着好。

    不能讓外公在臨終之際還留下遺憾。

    聽到蘇唸的應答,蘇鴻儒的眼皮才逐漸放鬆,透明氧氣面罩被白霧覆蓋的間斷越來越久。

    看着心電圖上逐漸變得平緩的浮動,蘇念手雖抓着蘇鴻儒,但卻有種什麼都抓不住的無力感。

    “外公,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不會讓自己受傷,會每天都很開心的生活。還有我爸我媽,還有大姨和舅舅,我會跟他們好好相處不會再跟他們吵架了。我們會一家人和和美美團團圓圓的。”

    滿腹的委屈在看到蘇鴻儒臨終之際的樣子後,全部都轉爲了善意的謊言泡沫。

    沒能讓他在臨終前安心,總要讓老人家走的安詳。

    蘇鴻儒用力卻控制不住的緩慢的點頭,努力做出動作去迴應蘇念。

    被蘇念抓住的手也漸漸有了自己的意識,拼儘自己全力的上移着,最後停在蘇唸的小腹上。

    蘇念瞬間明白了。

    他還是知道了。

    知道自己流產了。

    “孩子……對不起……外公……沒有保……保護好……”

    蘇鴻儒艱難說着,眼角再次滑下兩顆淚,是愧疚,也是悔恨。

    “沒有外公,你看錯了,我沒有孩子,沒有流產,是子宮肌瘤,不是懷孕,你看錯了你誤會了。我從來都沒有失去過孩子,你一直都把我保護的很好。”

    蘇念擦去眼淚,跟他解釋着。

    “大出血是因爲子宮肌瘤,是我之前工作太累了。現在我都好了,我沒事了,我以後也不會累了,我會按照你說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你放心吧。”

    蘇念強忍着心裏的痛,俯身在蘇鴻儒身旁,用袖子小心翼翼的擦去他臉上的淚珠。

    蘇鴻儒好像是信了,緩緩的點了下頭。

    “外……外公……好……累啊……”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沉重的呼吸聲都快蓋過他說話聲音。

    蘇念俯在他身邊,聽到這句話,所有的堅強一泄全無,仰起頭,痛苦的憋住不斷涌動的淚腺,再低頭,悶聲,輕拍着蘇鴻儒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外公……我知道你累了……我知道了。”

    她指尖擦去淚痕,擤了擤鼻子,直起身,深呼吸兩下,掩住所有情緒,莊重嚴肅的整理着蘇鴻儒亂的不成樣的頭髮。

    “您放心,很快,很快就不累了。”

    她又整理着蘇鴻儒身上的病號服,從領口到袖口,仔細的理平,一點褶皺都沒有。

    從頭到腳,她都細緻了理了一遍。

    全是按照蘇鴻儒從前的規矩,一絲不苟的給他整理好儀容。

    馮醫生站在旁看着她的動作,好像明白了什麼,心有不忍,瞬間,鼻子也跟着泛酸。

    “外公,未來的日子,咱們就不會痛苦了。”

    蘇念俯在蘇鴻儒的病牀邊,輕聲跟他說。

    蘇鴻儒滿意的點着頭,在氧氣面罩那層白霧散去之後,蘇念看到他脣角的笑。

    知道他是滿足了,是釋然了。

    也是該放手了。

    “外公,念念愛你。”

    她忍住哭腔說。

    “外公……也愛……你……”

    說完,蘇鴻儒的手先失去力氣,垂在病牀上,蘇念低頭看着自己失去溫度的掌心,最後仔細的幫他放好手。

    退後一步,朝着蘇鴻儒深深鞠下一躬,然後她猛然轉身,頭也不回的往門口走。

    直到看到馮醫生,她的腿軟無力的撐住牆,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再不受控制的顆顆下墜着,砸在醫院深灰色的地板上,顆積成堆。

    “馮醫生……麻煩……幫我外公……”

    她說的每句話都斷續無力,每一句都在耗着她最後的力氣。

    “安樂死吧。”

    他們都知道蘇鴻儒現在是在強撐着。

    先是靠着他的意志力,後來是靠着那針激素針。

    被病痛折磨的只能靠機器來維持生命的他可想而知在現在清醒的狀況下有多痛苦。

    與其讓他受盡這場折磨,倒不如讓他走的安詳。

    馮醫生剛剛雖然已經猜到蘇念會做出這種決定,但還是不由得意外了下。

    他還以爲她會捨不得。

    但沒想到她會在看到蘇鴻儒痛苦一面後會甘願放手。

    作爲醫生,馮醫生見識過太多生離死別,可卻從來沒有一次覺得這麼難受,那麼下不去手。

    一個在爲了讓外孫女放心努力的強撐着意識忍住病痛的折磨保持清醒。

    一個爲了讓他走的安心,忍住心裏的悲傷強撐着堅強編織出讓人安心的謊言只爲爲外公能毫無顧忌的放心離開這個世界。

    明明那麼想要讓他在這個世界多待一段時間陪伴自己,可是在看到他倍受痛苦的時候,還是毅然決然的選擇了放手,讓他解脫。

    “好。”馮醫生心情沉重的應了一聲,“我現在準備,你去外面等吧。”

    蘇念點點頭。

    扶着牆,艱難從病房裏走出,連防塵服都沒心情換下。

    顧岑澤一直守在門口,看到她出來,伸手想扶着她,但卻被她躲過。

    “你別碰我。”

    她現在的語氣十分冷靜,沒有激動,沒有怒氣,冷靜的像是灘死水一樣。

    “蘇念……”顧岑澤不放心她的狀態。

    她睨過去一眼,暗淡的眼裏毫無生意。

    “外公還在裏面。我不想跟你吵。”

    蘇念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朝着那個跟病房相反的方向,連玻璃隔斷都看不到的方向。

    宋哲一直在守着,看到蘇念出來,他上前想安慰,卻被蘇念伸手擋住。

    他識時務的後退兩步,並讓身後的人全部撤退到蘇念看不見的地方去,給她留下一片清淨。

    現在蘇念最需要的就是一個人的世界。

    一個不會被人打擾時間。

    周圍再沒了其他人,蘇念一下泄力的癱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的看向某處,臉頰的淚痕已經乾涸,眼眶也凝乾的再掉不出眼淚,蒼白的嘴脣乾裂,整個人憔悴的不像話。

    她毫無生氣,人也彷彿陷入一種情緒的牢籠中,對周圍一切都沒了反應。

    她凝着那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聽到了腳步聲,然後……

    “維爾州時間,三月二十四日夜間九點五十七分,蘇鴻儒先生,宣告死亡。”

    馮醫生沒太靠近蘇念身邊,站在一個她能聽到的距離,宣佈了蘇鴻儒的死亡。

    真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死亡。

    蘇念再也見不到的死亡。

    “蘇小姐,十分鐘之後我們會整理好遺體送去太平間,下葬的方式您可以跟顧先生商量一下。”

    雖然這個時候說這個話顯得特別冷血無情,但馮醫生還是本着醫生的職業操守,按照正常的流程制度跟蘇念說着。

    宋哲擔心蘇念現在的心理狀態應該沒辦法處理這些,主動站向前,正準備應,蘇念這個時候卻扶着牆站了起來,神色冷靜的回答馮醫生。

    “幫我火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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