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母剛聽兒子說完牌坊的事,不想在這裏又聽到了。

    牌坊的事說白了就是寡婦的事,她心裏不自在,不由自主的擡頭向屏風那邊望去,不想一擡眼就見程氏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程氏見自己被凌母發現了,朝她點了個頭,自自然然的轉開了視線。

    凌母重重吐了口氣,撥了撥碗裏的菜,半點胃口也沒了。

    喫完宴,凌文衝回到自己院子的第一時間,就將凌母的貼身丫鬟素雲叫走了。

    “素雲,你還記得開宴之前我和你說過什麼嗎?”

    素雲福了福身,“少爺讓婢子時刻關注着其他人的動靜,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有沒有什麼隱晦的表情和動作。”

    “那好,你細細回憶一下……”

    素雲一直跟着凌母,她從去正院的路上講起,說的十分細緻。

    凌文衝時不時的打斷她的話問上兩句,然後又讓她接着往下講,到了開席的時候更是一丁點細節都不放過。

    “三嬸說起牌坊的時候,桌上各人都是什麼表情?”凌文衝把問話的重點提了出來,“慢慢想,不要着急,但是一定要詳細。”

    素雲站在原地,眼睛往左上角瞟,努力回想席上各人的表情。

    “三太太說起貞潔牌坊的時候,大太太一開始挺隨意的,但聽到丁家女兒高嫁的時候,大太太呼吸明顯重了一下。婢子當時就站在太太身後,正對着大太太,是以看的十分清楚,當時大太太的鼻孔都張大了。”

    凌文衝手指“噠噠”的敲擊着桌面,接着問:“其他人都是什麼表情?”

    “其他人……老太太還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大小姐和二小姐只顧着聽故事,沒看出什麼來。”

    “三嬸呢,她說話的時候是什麼表情?”

    “三太太,倒是與平常並沒什麼不一樣,您也知道的,三太太平時就是一副笑吟吟的樣子,剛纔說話的時候也是,婢子分辨不出來。”

    “沒事,你接着往後說。”

    “接下來,三太太就提到了陳舉人當上縣太爺一事,大太太對這件事不置可否,倒是老太太,聽着聽着,突然間擡手就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嗆了好一陣子,把桌子上的人嚇一跳。”

    “我記得老太太是不喝酒的,桌子上的酒杯只是個擺設,怎麼突然……”

    凌文衝說着說着突然一頓,人只有在緊張的情況下才會口乾想喝東西,這就跟緊張的時候會咽口水是一個道理,而在緊張的時候失手拿錯杯子也是有的。

    凌老太太聽到有舉人候補了實缺就緊張了,她在緊張什麼?

    凌文衝用力攥緊雙手,控制着自己不要發抖,可心裏還是一陣一陣的發寒。

    所有的一切都與夢中的情境對上了,答案明明白白的擺在眼前,還有什麼可逃避的呢!

    凌文衝好一陣子才壓下心底的震顫,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素雲道:“你接着說。”

    素雲下面的話就沒有太多幹貨了,凌文衝讓她先下去,“你在府裏很多年了,平時多跟其他小姐妹接觸一下,多留意其他地方的動靜,我懷疑有人想害太太。”

    “什麼?”素雲嚇一跳,也顧不得自己只是個丫鬟了,連連追問,“少爺是從哪兒聽來的,消息可真?”

    素雲是凌母的貼身丫鬟,凌母的事都要過她的手,所以先給她透個信是正常的。

    “消息是真的,這也是我爲什麼急着請假回來的原因。”凌文衝看着素雲,“你是太太身邊最得力的人,還得幫我看着纔好,下面的丫頭們也要敲打好了,千萬別讓人鑽了空子。”

    “少爺放心,婢子一定會把她們約束好。”

    “母親那邊,你暫時先不要透消息,等我親自跟她說。”

    素雲明白了,“少爺請放心,婢子知道了。”

    打發走了素雲,凌文衝還是愁眉不展,光素雲幾個,明顯防不住那麼多人。

    忠與烈,自古不分家。

    家裏出了烈女,免不了會讓人往忠厚嚴謹的家風上去聯想,雖然這種家風本就是無根的浮萍,完完全全的生長在女子的血與淚之中。

    可在現在這種文人治天下,酸與腐堆集成山的時候,誰又會靜下心來思考其中的利害關係?

    明白的人只會緘口不言,糊塗的人則是隨波逐流。

    家族裏有了這種清名,各種隱形利益也會接踵而至,比如當官的人仕途會更順暢,讀書的人也會更得先生青眼,就是子女婚嫁上也有好處。

    這隱形的利益太大了,因此他們纔會想方設法逼迫凌母去死。

    怎麼才能讓凌母躲過這次死劫呢?

    想來想去,解決辦法有兩個,一是讓凌母出家暫避,這個辦法操作起來不難,可內裏的隱患很多。

    比如,尼姑庵有沒有腌臢事?如果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庵堂的話,那裏邊的人靠不靠譜,能不能護住凌母?

    庵堂度日也是需要信衆佈施的,若是凌家拿了大筆錢財來換凌母的性命,庵堂會不會動心?

    萬一庵堂動心,謀了凌母性命,凌家自然會放出風去,說凌母出家只是爲了亡夫祈福,如今事畢,乾脆自殺殉節。

    到了這時候,就真的迴天乏力了。

    另一個辦法就是把凌母嫁出去,只要凌母嫁了人,不再是凌家寡婦,凌家自然就拿她沒了辦法。

    這是終極解決之道,堵住了所有漏洞,可要怎麼操作呢?

    這可真是太難了!

    凌文衝搓了搓臉,愁的不行。

    要把深居大戶人家內宅的親孃給嫁出去,難度比登天梯也容易不到哪裏去。

    雖說古訓裏有女子“夫死從子”的說法,但朝廷歷來都是以“孝”治天下的,凌文衝要真的是嫁親孃,不光凌家,世人的口水都會把自己淹死。

    更有那邀名射利之人,怕是會以此爲藉口,瘋狂攻擊凌母。

    他倒不是怕背上一個不好的名聲,可他擔心自己護不住凌母,萬一失敗,凌母怕是會得到一個比死更殘酷的結局。

    這不是一個隨時可以叫停的遊戲,凌文衝得好好想想。

    他可以一個人對抗全世界,但結果一定得是他預想之內的纔行。

    凌文衝的這些個打算不知該怎麼同凌母開口,本想着溫水煮青蛙,慢慢的引導着凌母往再嫁的那方面想,可還不到中午,素雲就找了個藉口急匆匆的過來了。

    “少爺,有情況。”

    “別急,你慢慢說。”

    素雲定了定神,對凌文衝道:“今天上午,大太太的嫂子張家太太來了,兩個人似乎鬧了些不愉快,張家太太走的時候臉色很難看。”

    “知道她們說了些什麼嗎?”

    素雲搖搖頭,“這個打聽不到,咱們的人進不到裏面,只聽到張家太太離開的時候,嘴裏似乎還罵着什麼‘看錯了’、‘白眼狼’,還有就是‘攀高枝’的話,咱們的人離得遠,只能聽到這些。”

    凌文衝點點頭,對素雲道:“做的很好,讓你手下的人繼續注意那邊的動靜。”

    素雲答應一聲,又急急的趕回凌母那邊。

    凌文衝在桌子上鋪開一張白紙,提筆把“看錯”、“白眼狼”、“攀高枝”幾個字寫在上面。

    現在是非常時期,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凌文衝試圖從這幾個字中理出些頭緒來。

    大太太張氏和孃家關係一直很好,姑嫂兩個也一直很親密,時不時來往。

    這回張家太太能被氣到連儀態都不顧,憤然怒罵,可見兩人的爭執極爲嚴重。

    凌文衝看着紙上的三個詞,慢慢的把目光移向了最後的“攀高枝”三個字上。

    “看錯”和“白眼狼”無非是張家太太心中怒氣難抑,對大太太鄙視的形容,唯有“攀高枝”三個字很特別,讓人不得不注意。

    凌文衝幾乎第一時間將這三個字,同夢中的情形還有大太太在酒宴上的神情對上了,唯有如此才能說的通。

    大房有兩兒一女,大兒子早就成親了,小兒子還小,女兒凌婉婷卻是正當年華,唯一能與“攀高枝”聯繫上的也只有她。

    之前聽說大太太想把女兒嫁回孃家,想來就是張家太太的兒子了。

    張家太太罵大太太“攀高枝”,分明是說大太太想悔婚。

    之前還想着緩一緩,現在看來,人家分明已經開始有所行動了。

    一步落後,步步落後,等不得了。

    凌文衝拿起那張紙,臉色肅穆,眼中暗芒閃現,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的把紙浸入硯臺的濃墨裏,待整張紙都成了墨團,這才起身離開。

    事情已經開始發酵了,還是儘早同母親通個氣纔好,省得她什麼都不知道,被人鑽了空子。

    凌文衝坐在凌母對面,兩手交叉握着,十根手指合了又開開了又合,十分緊張。

    “母親,我有要緊的話同你說,你讓她們都下去。”

    凌母看了看四周,“都是自己人,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凌文衝湊到她近前,在凌母耳邊小聲道:“要命的事。”

    凌母沒辦法,揮揮手讓周圍的人都下去,又讓素雲在門口守着。

    “好了,都按你說的做了,你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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