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擁明月 >第15章 五十金
    商絨終於明白,折竹口中的“玩”並非單指玩樂賞景。

    只要他興之所至,救人是玩,殺人是玩,劫獄——也是玩。

    斷作兩截的細草還在掌中,商絨裹緊了身上的兩件披風,兜帽的絨毛邊被風吹得輕拂她的臉頰,有點癢癢的。

    炙牛肉已冷了許多,她咬了一口,側過臉去看身旁空空的位置,原本坐在這裏的少年將一整瓶糖丸扔給她之後,便掠風而去,隱入漆黑的夜色消失不見。

    街市上的燈籠已經滅了大半,高高的屋頂上,商絨下巴抵在懷裏的包袱上,像一隻藏在夜色裏,蜷縮身體的貓。

    與此同時,容州城牢獄對面昏暗不清的窄巷裏,頭戴斗笠,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倚靠磚牆,隨意地打量着緊閉的牢門。

    “小公子,你且放心,我必不讓你白幫我的忙,此事若能成,我必奉上五十金。”面容粗糙的男人隱在這片暗沉沉的陰影裏,聲音因刻意壓低而有些啞。

    “五十金?”

    少年擡首,斗笠下,那張白皙的面容顯露分明。

    “小公子可是不滿意?”

    男人審視面前這少年,語氣頗添幾分意味,“其實價錢還可以再商量,但前提是小公子您能順利將人救出。”

    少年一縷烏髮在側臉微蕩,他的眉眼清傲冷淡,聞聲也不過扯脣,“足夠了。”

    他也沒什麼耐心再多說,俯身提來盛裝酒菜的籃子,邁着輕緩的步履從這黑乎乎的長巷走入一片橙黃的燈影裏。

    守在牢獄大門的官差冷得來回跺腳,一人搓着手才轉過身來,便瞧見有人朝這邊走來。

    待那人走近,他們便上前將人攔下,爲首的官差肅着臉問,“做什麼的?”

    紛紛細雪在燈火裏粒粒分明,少年擦過臉頰的手掌放下來,他原本白皙的膚色變得暗沉許多,昏暗的光線裏,斗笠的陰影半遮他的面容,“我是明日午時就要行刑的死囚張勇的親弟,特來送他最後一程。”

    年輕的官差接過他遞來的條子一看,上面的確有衙門的硃砂印,他再擡頭將這說起話來怯生生的少年打量一番。

    少年像是才反應過來似的,手忙腳亂地從懷裏掏出來一枚錢袋遞給他,“還請行個方便。”

    官差掂了掂手中的錢袋,這才滿意地朝身後喊:“開門!”

    沉重的大門徐徐打開,裏頭點綴的燈火鱗次櫛比,那光影映入斗笠下,照見少年一雙冷沉沉的眼睛。

    一名牢頭大剌剌地邁步,打着哈欠領着他往裏走,“張勇沒媳婦兒麼?怎麼來的是你?”

    “改嫁了。”

    少年言語淡淡。

    越往裏走,牢獄裏潮溼的,腥臭的味道越發濃厚,那牢頭聽了他這話便一下回過頭來看向用手掩住口鼻的少年,隨即搖了搖頭,繼續朝前走,“人還沒死呢就急着改嫁,真是世風日下。”

    “聽說,明日與我哥一同處斬的,還有一人?”少年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

    “對,有個假冒道士的,”那牢頭雙手背在身後,一邊走一邊道,“你哥哥殺了一個人,他可是殺了三個呢。”

    “他就關在你哥隔壁,今早鬧過一回自殺,幸好發現得及時,大人讓人給他灌了碗藥,只怕要睡到明日法場上砍頭時才醒。”

    “是嗎?”

    少年的語氣平靜無波。

    “張勇,你弟弟來送你了!”

    牢頭忽然在一道牢門前停下來,朝裏頭喊。

    蜷縮在乾草堆裏的那人乍聽這聲音,他匆忙轉過身來,在一片橙黃的燈影裏,他往那牢頭身後張望着,又茫然地皺起眉,“他是誰?”

    牢頭神情一僵,他立即回頭。

    “噌”的一聲響,壁上幽暗的燈火映照薄刃閃爍點點粼光,不過一瞬,他頸間驟添冰冷的觸感,他滿臉驚懼地看向那斗笠之下,少年線條流暢的下頜。

    ——

    商絨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屋頂等了多久,她將玩兒過的草葉一點點揪掉,一會兒望月亮,一會兒數星星。

    她一刻也不敢睡着,但看底下的長街冷冷清清,也不知那少年何時才能如約歸來,她的心內始終忐忑不安,忍不住有些不好的猜測。

    忽然間,雜亂的腳步聲傳來,遠遠地還有一些人的叫喊聲。

    商絨一瞬大睜起睏倦的雙眼,目光越過檐下,看見燈火照出一道玄黑的身影,他身上似乎還揹着一人,正朝這邊跑來。

    眼見有兩名官差追得緊了,商絨心中着急,想也不想地掀了幾片瓦一下站起身,用盡力氣拋下去。

    她的準頭極好,瓦片正中兩人的腦袋。

    瓦片落地摔碎,少年擡首瞥一眼屋檐之上的她,隨即身影很快消失在濃黑夜色裏。

    他……不見了?

    商絨抱着一片瓦不知所措地立在檐上,底下捂着腦袋的兩人已發現了屋頂的她,不遠處提燈的一衆官差也近了。

    忽的,一隻手攬住她的後腰,她嚇了一跳,回頭卻見溶溶月輝之下,少年滿額是汗,一雙眼睛清亮又幹淨。

    她還在發愣,他已將她帶入懷中,從後飛身躍下去。

    他滿身的血腥氣已遮掩了原本的積雪竹葉香,呼吸都是凜冽的,商絨雙足落了地,擡頭看見對面的馬棚下拴着兩匹馬,他方纔揹着的那人已被他扔到了一匹馬上。

    折竹將商絨扶上了馬,便要踩着馬鐙騎上馱着昏迷的男人的那匹馬,然而他側過臉,見那姑娘不安地抱着馬的脖子,僵着身體用一雙眼睛望着他。

    他一言不發,將面前馱着人的那匹馬的繮繩在手腕上繞了一圈,隨即走過來,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馬,在她身後道:“繮繩。”

    商絨將繮繩遞給他,回過頭,她再度注意到少年臉上塗抹不均勻的顏色。

    她愣了一瞬,不知爲何總覺得有些熟悉,“你的臉……”

    “你的,檀色的那盒。”

    折竹說着,腿上用了些力道,一匹馬疾馳起來,牽動馱着人的另一匹也被動地跟着跑,風更凜冽了,但因商絨臉上粘着面具,竟也吹面不寒。

    “可……那是妝粉。”

    她囁喏着說。

    還是他隨意買來,她一回也沒用過的,最可怕的檀色。

    折竹滿不在乎地應一聲,風聲裏,他的聲音離她這樣近:

    “到了蜀青,我再多給你買幾盒。”

    ——

    知州府內。

    之前還在容州城牢獄對面巷子裏與折竹見過面的男人此時恭敬地立在書房內,靜看着書案後的知州祁玉松在燈前提筆習字。

    “大人。”

    門外映出一道影子。

    祁玉松並未擡頭,反是那候在一旁的男人推門走了出去問來人,“如何?”

    來人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稟報,“趙管家,事成了。”

    門內的祁玉松聽聞此事,筆尖一頓,他輕擡起眼簾來,略帶幾絲皺痕的面容上浮出一個笑來。

    適逢趙管家進門,他開口道,“城門那兒都敲打過了吧?”

    “稟大人,他們今夜定能出城,”趙管家垂首,又繼續道,“奴才已與那小子約定好,在城外十里坡的山神廟中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嗯。”

    祁玉松頗爲滿意地點了點頭,“若非是那孫家有晉遠都轉運使這棵大樹,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此事不能我們自己人來做,正好何義生遇見了個狠角色,這小子也算來得是時候。”祁玉鬆口中的何義生,正是那日奉命上杏雲山滅匪的捕頭。

    那日何義生故意借馬給那一對兒可疑的少年少女,便是要掌握他們的行蹤,哪知他的馬僅半個時辰就自己跑回來了。

    待他帶着人上得杏雲山時,正見那土匪窩已燒成了廢墟,裏頭有不少燒焦的屍骨,何義生做了多年的捕頭,也會些仵作的本事,他斷出那些山匪互毆過,也在其中一些人骨上找到了一種極細的,深刻的痕跡。

    何義生沒忘了那少年腰間躞蹀帶上纏着的軟劍,故而回到容州城後,他便向祁玉松稟明瞭此事。

    而祁玉松如今也正好要一個這樣的人來加以利用。

    燭火在案上搖搖曳曳,趙管家俯身拱手,沉聲道:

    “大人放心,如今我們的人已在山神廟中設下天羅地網,縱然那小子武功再高,也定然會在今夜死得悄無聲息。”

    “他身邊還有個姑娘?”祁玉松想起來。

    “是。”

    祁玉松負手而立,沉吟片刻:

    “那姑娘既是和他一道的,如此……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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