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擁明月 >第41章 算不算
    “大人,您已許多天不曾安睡了,今夜便早些歇下吧。”

    淮通城的客棧房內,一盞孤燈昏黃,沖淡幾分濃黑夜色,一名身着常服的凌霄衛小心翼翼地在案前勸道。

    “虞錚此時,應該已經在永興了。”賀星錦一手撐在案上,英氣俊逸的眉眼間滿是疲態。

    “依照虞百戶的腳程,如今的確該在永興了,”青年垂首,十分恭謹,“大人,待指揮使審過那薛濃玉,我們便能得知公主的下落。”

    一盞燈焰搖搖晃晃,賀星錦半晌無言,他案前的信箋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墨痕,從南州到淮通,他這一路幾乎是在漫無目的地搜尋。

    “抓住的叛軍餘孽,無一人證實當日在南州官道上刺殺陛下的,除了他們還有另一撥人,”賀星錦低垂眼簾,搖頭,“這便說明,薛濃玉僱的殺手當日很有可能並未動手。”

    “他費盡心力佈下此等殺局,又怎會在關鍵時刻不動手?”青年一時想不通這其中的緣故。

    “若要殺,他爲何不在當時便殺?擄走再殺,豈不費力?”賀星錦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睏倦的眼,“可如今也只有這兩種可能,要麼真是他僱的殺手趁亂將公主擄走,要麼……”

    青年不明所以,茫然地等了片刻,才見他擡起手來,道:“出去吧。”

    房內一瞬靜謐,賀星錦的手掌貼着滾燙的茶碗壁,在一片幽微的光線裏靜默許久。

    在南州官道上側翻的公主車駕他已反覆查驗過,除了被箭矢嵌入,或被火焰灼燒的痕跡之外,根本看不出打鬥過。

    他已審過當日隨行的許多人,叛軍刺殺淳聖帝時,雖說衆人皆忙於保護帝王,但公主車駕旁也並非無人守。

    其時,本該守着公主的兩名女婢卻並不在車內,依據她們供述,是公主起先聽聞外頭有異動便讓她們二人出去一探究竟。

    緊接着箭火來襲,公主車駕的馬匹受驚瘋跑,再到之後,便是馬車側翻,待禁軍過去時,車內便已不見公主身影。

    若薛濃玉僱來的人不曾動手,而叛軍又根本不曾靠近公主車駕,那麼……便只有一種可能。

    賀星錦早已在重複的推演細算中窺見了這個答案,在南州時他便已有了這個猜測。

    囿於心內的猶疑,他一直不願將這個猜測當真,然而先有叛軍餘孽如一的口供,後有一封指向薛濃玉的密信。

    不論這密信究竟是從何處來,其上薛濃玉的字跡做不得假,但無論是當日跟隨聖駕的護衛亦或是前來刺殺淳聖帝的叛軍餘孽,他們都並未見到另一路人。

    如今種種證據皆指向明月公主她並非是被人擄走。

    長夜漫漫,掌中的茶碗已失了不少溫度,賀星錦臨燈慢飲一口,他再看向擺了滿桌案的密信。

    他到底還是沒有在送往永興給父親的家書裏寫明此事。

    思及在南州裕嶺鎮上,那醫館老大夫口中的那一對故意遮掩容貌的少年少女。

    作爲大燕最尊貴的公主,她究竟爲何要逃?

    金烏西沉,被昨日春雨沖刷過的竹林石徑溼潤又滿是泥土與草木的清香,商絨一路行來,一雙繡鞋沾了不少泥痕。

    夢石抱着一大堆的東西也沒功夫多看腳下的路,就那麼胡亂踩一通,踩到泥窪裏他也毫不在意,只想着快些去將折竹買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喫的玩兒的都趕緊放下。

    “夢石叔叔,我拿一些吧。”

    商絨看他滿身是泥點,便說道。

    在村口才下馬車時,她便想幫忙,但夢石攔着不讓。

    “已經快到了,簌簌你自己小心路滑,我先快些去放東西。”夢石根本沒辦法回頭,只這麼對她說了一句,大約是他腿上的傷已經結了血痂,摩擦着衣料也不疼了,故而他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快。

    “都和你說了,不要買這麼多。”

    商絨看夢石在進院前險些一個趔趄,她不由回過頭來,對身邊黑衣少年小聲說道。

    竹林裏的霧氣濃烈,少年亦是雙手不空,提着四四方方,大小不一的盒子,聽見她的話,他側過臉來看她:“我問你喜不喜歡,你都與我說喜歡,我纔買的。”

    商絨躲開他的目光,有些羞窘,“我是怕你不高興。”

    沒有人喜歡聽關心的人一直對自己說“不喜歡”,“不好”,“不要”,這種總是在拒絕的話。

    這是薛淡霜曾與商絨說過的話。

    在遇見折竹之前,她比刺蝟更像刺蝟,可是薛淡霜跟她說,她總是這樣會傷害到真正關心她的人。

    她有點出神,不知少年聽清她這句話時,他那雙猶如點漆的眸子似乎亮了一點,潮溼的霧氣裏,他的嗓音沉靜:“買給你的東西,爲何要怕我不高興?難道,這些你都不喜歡?”

    “喜歡。”

    她說。

    他連買給她的衣裙都一件比一件漂亮。

    少年再也沒說話,卻一直走在她的身旁,將她護在山徑裏側,他的視線低垂下去,落在溼潤的石階上。

    於娘子蒙受一場大難,如今身形已清減許多,不同於夢石在牢中被胡林松與譚介之二人照顧周到,她與她的夫君在牢中是的的確確受了幾番嚴刑拷打的,她如今臉側還有一道沒痊癒的鞭痕。

    瞧見夢石進院,她便忙上前幫着他將所有的東西都放下,沒一會兒又見商絨與折竹進來,便又福了福身,垂首道:“公子,此番若非是您,奴家與夫君必定是要冤死在牢裏的……”

    看她眼眶裏浸出淚來,商絨便將自己袖間的帕子遞給她,她低聲道了謝,又將他們兩人迎去飯桌前,道:“奴家也沒什麼好報答的,除了此桌酒菜,此院以後也贈與三位,萬望你們不要嫌棄。”

    “這桌酒菜好,我看院子就不必了,”夢石從房中換了身衣裳出來,“於娘子,這好歹是你們的營生。”

    於娘子搖搖頭:“這營生奴家是再不想做了,這院子若三位不要,奴家與夫君也是要將它荒廢了的,往後奴家便繼續採藥,夫君做他的木工,再不碰這些了。”

    牢中幾日,他們夫妻兩個已然被嚇破了膽,再不願做這些了。

    落日餘暉散盡,天色暗暗沉沉,於娘子在廚房內燒好了幾桶熱水便離開了,她夫君在牢中傷了腿,如今正臥病在牀,她急於回去照料。

    夢石先在桌前草草地吃了幾口,實在忍不下身上的癢意,便撂下筷子去房中沐浴了。

    商絨喫着一塊猶如琥珀般油亮剔透的紅燒肉,院中寂寂,她注意到身側的少年捏着筷子半晌沒動,只垂着眼,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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