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少年手中抱着幾個油紙包,一邊喫着一塊剛出爐的酥皮蜜糖糕餅,一邊往那座小石橋上去。
橋下小河水聲涓涓,在橋上等了許久的青年聽見他輕快的腳步聲一霎回頭,便喚了聲:“十七護法。”
“你這麼閒啊?”少年走上石橋,似笑非笑。
姜纓一噎,心知這少年仍對他之前那番勸誡的話牴觸至極,他垂下頭,道:“並非有意來打擾護法,只是屬下遣出去的人送了妙善道士的消息回來。”
少年聞言,果然一掀眼簾,盯住他。
“天機山功法天下聞名,但傳至妙善便在十六年前絕跡江湖,也有傳聞說妙善是修習天機功法最後一層不得要領,走火入魔死了,但屬下探查到,妙善當年最後出現的地方,是業州神溪山,那時他也不知因何斷了一臂,經由神溪山的聖手張元喜診治後,便再無音信。”
業州神溪山。
折竹倚靠在石橋的欄杆上,半垂的眼簾遮掩了諸般閃爍不定的晦暗光影,他捏着油紙包的指骨下意識地用力,酥皮糕餅碎了一層又一層,他才如夢初醒般,鬆懈了力道,但爲時已晚,糕餅已經捏碎了兩個。
他的眉頭輕皺起來。
“十七護法?”姜纓小心翼翼地再喚一聲。
他其實並不知十七護法究竟爲何要查妙善的舊聞,但他也絕不敢好奇深究。
“薛濃玉死了嗎"
折竹回神,卻冷不丁地轉了話題。
“真是什麼事也瞞不過護法,樓主一定要報薛家利用櫛風樓之仇,但如此一來,即便她在送到凌霄衛千戶賀星錦手裏的密信中塗去了櫛風樓三字,但薛濃玉作爲始作俑者,卻是什麼都知道的。”
然而姜纓的臉色還是有些凝重,“可玉京傳回的消息卻說,薛濃玉逃了。”
第二護法在玉京並未能成功取回其首級。
“樓主這回真是失算,"
折竹嗤笑一聲,眸子一彎,瀲灩生光,“十一哥死了她也不解氣,這般氣急敗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放出明月公主失蹤的消息引得薛濃玉上了鉤,可其父薛重到底是在官場中浮沉多年的人,想必他一定察覺了其中異樣,爲保全薛濃玉,便早作了打算。”
折竹咬一口糕餅,“如今要再殺薛濃玉,只怕並不容易。”
“屬下猜測,樓主說不定會讓您去玉京與第二護法一起去殺薛濃玉。”姜纓說道。
“不,她絕不會讓我去玉京,”
折竹搖頭,面上的笑意減淡許多,聲線冷靜,卻隱含一分嘲諷,“畢竟,她比我還要聽我的師父的話。”
姜纓一剎噤聲,不敢多言。
櫛風樓中人,除了這少年,便沒人敢妄自議論樓主的事。
“不過薛家拼死要保住薛濃玉,他也應該學會惜命纔是,”折竹將手中最後一小塊糕餅喂進嘴裏,“如今凌霄衛要捉拿他,櫛風樓要殺他,短時間內,他絕不會出現。”
他不出現,凌霄衛就絕不會知道他所託之人,是櫛風樓的殺手。
姜纓正聽着,折竹的聲音卻忽然止住了,他擡起頭,對上那少年一雙剔透清爽的眼眸。
“還有事?”
折竹發覺手中的油紙包已經不那麼熱了。
姜纓訕訕地回,隨即他看着少年站直身體,繞過他便要下橋去,他也只好轉身朝相反的方向去。
但才走了幾步,他卻又聽少年道:“姜纓。”
姜纓立即轉過身,白茫茫一片霧氣裏,少年玄黑的衣袂被晨風拂動。
“你說,如何才能知道她喜不喜歡我?”
橋下水流聲不斷,少年頗有些煩惱的聲音傳來。
“……呃。”
姜纓愣了好一會兒,見少年的神情逐漸不耐,他絞盡腦汁也只憋出一句:“這……不好說。”
姑娘的心思都是不一樣的,姜纓這一時也還沒措好詞該如何與這情竇初開的少年解釋,他才思忖了一會兒,卻聽少年輕嗤一聲。
折竹睨着他,嗓音清泠:“看來你就算有三兩個,也沒什麼用。”
“……”
姜纓一時腦袋空白了。
少年轉身就往橋下去,姜纓瞧着他玄黑的背影就要被霧氣遮掩,便忙喊了聲:“護法,您至少拾掇拾掇自己,您樣貌生得本就極爲好看,想來只要稍稍再打扮打扮,她一定目不轉睛地盯着您看!”
少年一定要一頭往情愛慾海里扎,姜纓也知道自己勸不住,他也不敢再勸了。
反正在櫛風樓中,他唯有跟着這位十七護法,才能活得長久,三年來,他已習慣對這少年惟命是從。
折竹聽清姜纓的話也沒回頭,但走入霧氣潮溼的竹林裏,他又不禁垂眸輕瞥自己的衣袍。
打扮?
要怎麼打扮?
天色陰陰沉沉的,日光被厚厚的雲層始終遮擋着,在房中安睡的商絨隱隱約約聽到了些窸窸窣窣的聲音。
但眼皮沉重,她始終被睏意裹挾,慢慢地又聽不到那些聲音了。
待她終於醒來時,室內靜悄悄的,她望向那道天水碧的簾子,好一會兒才起身穿衣洗漱。
對面的牀榻上不見人,商絨在桌上發現了兩個油紙包,她拿起來打開,發現裏面是酥皮糕餅。
她拿起來一塊咬了一口,裏頭的蜜糖又香又甜。
推門出去,院子裏空無一人,也沒有泠泠的水聲,原是於娘子在他們回來之前便找人來將那水渠填平了。
商絨心知夢石應該是去了桃溪村的小學堂。
那麼折竹呢?他去哪兒了?
商絨走下階去,朦朧中聽見遠處似乎有些聲響,她出了院子,溼冷的春風迎面,竹林中簌簌聲響。
石徑盡頭的野草豐茂,她沒看見什麼人卻聽見呼痛的聲音。
但那並非是折竹的聲音。
商絨一瞬警惕起來,轉過身要跑回去卻不防一道身影如風般掠來,他的手穩穩地攬住她的腰身,帶着她躍上林梢。
她嗅到他身上微苦的藥味裏透出的竹葉清香,腦中緊繃的那根弦莫名鬆懈,濃烈的白霧裏是若隱若現的青綠竹枝,溼潤的露珠自葉片滴落在少年的眼睫,晶瑩的一顆,被他眨動一下,便弄溼了他的又濃又長的睫毛。
他帶她輕踩竹節最終坐在林中一棵粗壯的枯樹枝幹上,風吹着他烏濃的一縷發輕揚,天光好似被婆娑的竹枝揉碎開來,灑在他蒼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