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擁明月 >第43章 想不想
    在山中一月半,早春的凜寒既退,竹林小院背後的山崖上芳草葳蕤,次第繁花綻,夢石昨日移栽了一株不知名的野花來,擺在商絨抄經的案前。

    商絨喜歡它鮮亮的顏色,但她還沒來得及仔細瞧瞧,在鏡前打了個哈欠的功夫,小花盆裏的那朵花就被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插在了她的鬢邊。

    商絨盯着花盆裏光禿禿的莖葉,生了好一會兒的悶氣。

    “既然好看,我摘給你又有何不對?”可他一點兒也不明白她爲什麼生氣,那樣一雙剔透純澈的眸子裏滿是迷茫。

    “我喜歡它,便想日日在案前瞧見它,”商絨到底還是沒忍住同他說話,“你這樣摘下來,它很快就會枯萎的。”

    然而少年看向她的神情卻很古怪,商絨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她也一向看不懂他的心事,最終,她只聽他平淡地“哦”了一聲。

    但今晨醒來,她發現牀榻旁,銅鏡前,書案上,甚至在窗櫺上都擺滿了沾着露珠的各色山花。

    “簌簌”

    夢石進院便見商絨提筆在桌前發呆。

    商絨冷不丁地聽見這樣一道聲音,握筆的手一動,她回過神正見筆尖積蓄的一滴濃墨暈溼了宣紙,遮蓋了兩字。

    “夢石叔叔,您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她擡起頭問他。

    “村中有幾個莽夫打架,就在學堂外邊兒不遠,我趁着有些閒工夫便過去瞧熱鬧,哪知他們打起來蠻力忒大,我本是要勸架,卻被他們一撞便撞到水塘裏去了……”夢石提起來這事便有些尷尬,“後來小學堂的老秀才拿了他的衣裳給我換,但你也知道我這毛病,沒一會兒紅疹起來就癢得很,索性回來再換一件。”

    多虧了折竹,夢石纔不至於將那一件雲錦料子的裏衣穿了又穿。

    商絨聽了,便看向夢石頸間,果然已經有不少紅紅的痕跡。

    “你近來總是早起默道經。”

    夢石瞧見桌上一沓寫滿娟秀字跡的宣紙。

    “折竹若在,我總不得閒。"

    商絨擱下筆,目光垂落於紙上小小的一團污墨,她想了想,還是將宣紙揉皺成一顆小紙球。

    一個月半,她才堪堪默完一卷《太清集》。

    這全因折竹總是帶着她出去玩兒。

    蜀青城已去了許多趟,山中有好玩兒的地方他也都帶她去過一遍。

    從前商絨不知碗中的稻米是如何來的,不知畫上的牧童坐在牛背上歸家時究竟吹的是什麼曲子,不知農田之於農夫究竟有多重要。

    不知一場又一場的春雨究竟承載了普通百姓多少的期望。

    “只不過遮蓋了兩個字,接着再寫就是,怎麼就都揉了?”夢石方纔分明瞧見她那張紙上已寫了大半的字痕。

    “我不喜有瑕。”

    商絨捏着小紙球,說。

    夢石面上浮出一抹笑意,他分明是洞悉了些什麼,卻並不多言,只撓了撓頸間的疹子,匆忙去房中換衣裳。

    院中靜悄悄的,只餘商絨筆尖細微的沙沙聲,她嘴脣無聲翕動着,將心中默記的字句一一寫下。

    再聽偏房的門響,她擡起頭,看夢石換了身衣裳出來。

    “夢石叔叔。”

    她忽然喚。

    “簌簌,想問我什麼便問,不必有所顧忌。”夢石整理着衣袖上的褶皺,走近她。

    商絨一怔。

    “自你頭一回瞧見我這一頸子的紅疹時,你便是欲言又止的。”夢石一笑,在一旁的風爐中添了炭來煮茶。

    “我有些好奇您的事,”

    商絨如實說道,“您生來便在汀州嗎?”

    “不是,”夢石對自己的往事並沒有什麼不可提的忌諱,他不動聲色地察覺這姑娘話中的試探,一邊將茶葉挑進茶壺內,一邊道,“我是在南州出生的,是個棺材子。”

    “簌簌可知什麼是棺材子?”

    他點燃了風爐中的木炭。

    “不知。”

    商絨搖頭。

    “就是從死人肚子裏剖出來的孩子,”夢石談及自己的身世,他面上仍是一派輕鬆的神情,“我師父與我說,當年他遊歷南州,路過一片荒野地正好遇見我垂死的母親,她身中劍傷,嚥氣前求我師父剖開她的肚子取出她的孩兒……”

    “我師父不忍拒絕,纔不至於我未出生便死在母親腹中。”

    “後來,他便帶着我回了汀州白玉紫昌觀,我在觀中長大,”夢石說着,便不由想起年少時曾在觀中的那段歲月,他不由喟嘆道,“因有師父庇佑,我在觀中,也算過了一段極爲輕鬆美好的日子,只是後來,我下山遊歷結識了杳杳的母親,還俗後,我便再沒回過白玉紫昌觀。”

    後來再入道,也並非是在白玉紫昌觀入的道。

    “您師父可是不同意您與杳杳的母親在一起?”商絨看他神情有異,便問道。

    “不,”夢石收拾了心裏那麼點酸澀的心緒,面上再添了一抹笑意,“我師父雖是正陽道士,心卻萬分通達,他與我說,我若覺得紅塵好,那便往紅塵去,若有朝一日又覺得它不好,也還可以再回來。”

    “只是我再想回去時,他已然辭世。”

    “您的師父真好,”商絨此前聞所未聞的“道”,都是夢石說給她聽的,她不由想起一人來,“我的師父只與我說規矩,說我應該做些什麼,不該做些什麼。”

    “簌簌也有師父?”夢石驚詫地擡起眼。

    商絨抿着脣,輕輕地應。

    “正陽教如今多半是如此,講求規矩束縛,如此纔算修行之道,”夢石看着茶壺裏鑽出來一縷又一縷的熱煙,“你其實不必什麼都聽,如今你既已不在他們的‘道’裏,不如便試着多看看那些花。”

    春陽正暖,滿檐耀金,商絨幾乎是下意識地隨着夢石的目光而回過頭去。

    窗櫺上,是一簇又一簇的山花爛漫。

    “我今晨纔出房門時,便見他衣衫沾泥地抱回來好多的花,”夢石想起自己在晨霧裏瞧見那少年滿身沾露,攜帶一身水氣歸來,他眼底含笑,“簌簌,我已許久不曾這般安寧地過一段日子了,能與你們在一處,我心內歡喜。”

    今日折竹回來得有些遲,夜色籠罩而來,天邊雷聲轟隆,沒一會兒又下起來淅淅瀝瀝的雨,他輕盈的身影穿行雨幕之間,一身玄黑的衣袍幾乎被雨水溼透,沾染在衣袂間大片的血跡被沖刷出淡紅的水珠不斷順着他的袍角下墜。

    竹林間夜霧茫茫,他在其間停步,一雙漆黑的眸子像是被雨水濯洗得更爲清澈明亮,他只盯住霧中一處:“去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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