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坐在簾櫳深處彈琵琶,低垂着一節玉白纖細的脖頸,翠綠夏衫被汗得有些薄透,隱隱能看出窈窕的身量。
坐在簾外的商賈早就聽得心不在焉,只盯着枝枝雪白的面頰,和一片凝脂般的肌膚。
“這個姑娘,還有多久及笄?”
鴇兒就笑起來,“三日後就是枝枝姑娘的出閣宴,李老闆可要賞臉啊。”
說是出閣宴,其實就是可以接客了。
只是枝枝長得好看,整個暖春樓也沒有比她更好看的姑娘,當然要辦一場出閣宴,封個花魁好博個高價。
反正金陵城不缺有錢的商賈,更不缺出身顯貴的讀書人。
“自然,自然。”
李老闆的目光還黏在枝枝的脖頸上,往下滑,又有些惱恨還要等上三日。
一支曲子彈完,枝枝抱着琵琶從後面出去。
江上的風吹過來,帶來一絲涼意。
枝枝看着不遠處的碼頭,秦淮河四通八達,最不少來往的有錢人。
只是今日的碼頭不似往日熱鬧,四周的道路上滿是官兵,沒有一個閒雜人吵嚷。渡口的官船也比往日的氣派許多,卻沒有多少人走動。
想必是顯貴中的顯貴。
可她命若飄萍。
枝枝從兩年前和家人走散,又磕傷了腦袋以後,就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只記得自己有一個哥哥。
可她想不起來哥哥長什麼樣子。
自然也不知道人來人往的江上,會不會有自己的哥哥路過。
只能日復一日眼巴巴地期望着,可以脫身。
可是三日後就是出閣宴,她雖然愚鈍,卻也被賣進了暖春樓兩年,早就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又等着你哥哥來救你?”
身後傳來譏諷聲,枝枝就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賣進煙花巷的人了,還指望回去,真把自己當作什麼貞潔烈女呢。”
芍藥姑娘是暖春樓的上任頭牌,可惜枝枝進來之後,她便沒了往日風光,恨枝枝恨得嘔血。
她不敢劃破這張最恨的臉,只能一把擰在枝枝腰上,冷笑,“只要你一樣在這樓裏,便也是一條賤命,人老珠黃滿身髒病,席子一卷丟出去野狗啃食,奢求什麼出去!”
枝枝腦袋慢,慢了半拍才一口咬在芍藥手上。
但是她咬得重,芍藥叫得像是有人要殺她。
“賤人,你個娼婦小蹄子!”
芍藥疼得哭,顧不得多少,一拳砸在枝枝肋骨上,打得枝枝摔到在地上,膝蓋疼得一時間爬不起來。
鴇兒聽到響動,一把按住枝枝。
“這小蹄子瘋了,我就說了幾句話,就把我這雙手咬破了。”芍藥慣會惡人先告狀,欺負枝枝嘴皮子不利索,“媽媽,這雙手起碼兩個月彈不了月琴,這得損失多少銀子!”
“把她拉下去,關進暗室。”
枝枝想要分辨,說是芍藥先打她。
可是每次她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分辨,都沒人信她。
果然,這回也一樣。
枝枝被人拉進了漆黑的房間,一直沒有人給她送飯,枝枝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餓暈過去的。
醒過來的時候,面前擺了好幾個饅頭和白粥。
枝枝一邊喫,一邊被人按着梳妝換衣裳。
等到懵懵懂懂被人塞來一把琵琶,推上臺子的時候,她才意識到是三天之後了。
那麼多人盯着,枝枝也不敢看。
她抱着琵琶,和往日一樣彈了一首小曲兒。
枝枝能感覺到很多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灼熱又怪異,簡直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了一樣。
她越彈越害怕,連指尖兒都顫抖起來,視線也不由自主地被眼淚模糊掉。
就在她的手指都要不聽使喚的時候,這首曲子總算是彈完了。
枝枝整個人僵坐在椅子上,渾身都在顫抖,鴇兒走過來牽着枝枝的手,朝着側面席位的李老闆走去,“枝枝姑娘可就交給您了,你也要憐香惜玉些。”
枝枝不敢擡頭,卻想起芍藥上次接這位李老闆的客,足足四五日沒出門。
她嚇得一哆嗦,蓄在眼眶的眼淚啪嗒砸在地上。
“還要你說,這嬌嬌的小娘子,我最是喜歡。”李老闆笑得很興奮,丟出來一疊銀票,“這三個月,都歸我。”
一聽三個月,枝枝不由哆嗦。
對面的中年胖商人卻伸出手來摟枝枝的腰,枝枝嚇得尖叫一聲,轉身就跑。
四周的龜公卻早就守在四周,一把抓住了枝枝。枝枝嚇得快要瘋了,簡直像是回到了十三歲被賣進來的時候。
只要今天委身李老闆,她這輩子就再也不可能等到哥哥帶她回去了。
枝枝害怕,想要掙扎,但是她的力氣卻根本沒有龜公大。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哥哥再不來救她,她就真的……
真的一輩子都要在這裏賣笑了。
枝枝雙手都抓出了血,只顧着往外撲騰。
不知道爲什麼,身後的龜公忽然不再上前抓她,枝枝顧不上思考,只顧着機會往前跑,想要逃出去。
只是還沒跑幾步,她便力竭摔在了地上。
今天出閣宴,就算是被餓了幾天,鴇兒也不敢給她多喫,怕她鬧肚子影響了客人的興致,哪裏還有力氣和一羣人較勁。
頭暈得厲害,只能勉強擡起臉。
面前是一雙繡着金線的雲紋長靴,華貴雅緻的四君子鶴氅下襬垂在地上,不見一絲塵埃,清貴整潔得像是天上的人。
枝枝連睜開眼都勉強,爬不起來。
她伸出滿是血跡的手,死死抓住對方衣襬,帶着忍着哭腔想要求他,卻赫然看到他腰間的白玉佩。
她有一塊一樣的,模糊的記憶裏,哥哥也有一塊。
枝枝一下子哭出來。
她等到哥哥了。
“哥哥,救我。”
枝枝盼了那麼多年,哪怕是今天,也知道哥哥不可能會忽然出現救她,卻又抱着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
可是真的,哥哥來了。
“哥哥,救我啊……”
但是面前的人遲遲沒有響動,枝枝害怕極了,她怕只是這麼片晌的功夫,身後的龜公就又把她拉回去了。
“我是枝枝。”
“我是枝枝啊……”
她死死抓住對方的衣襬,生怕錯過對方。
宋詣垂着眼看面前的少女,髮髻散亂,裙襬也被撕破了好幾道,手還被蹭破了,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跪在地上死死拽住他的衣裳,看起來狼狽又可憐。
卑微脆弱,生死在他一念之間。
衆人都知道太子爺宋詣心思深,見他並沒有讓人趕走她,也不敢貿然做他的主。
只是沉默着,等宋詣的反應。
片刻後,宋詣擡手,冷而白的指節托起枝枝的下頜,認真打量了片刻。
青年眉眼冷淡清貴,就這麼高高在上地瞧着枝枝,冷漠而嫌棄,“誰是你哥哥?”
少女一呆,哭聲一下子噎住,不由自主鼓起腮幫子打了個嗝兒。
然後哭得更厲害了,彷彿天崩地裂。
宋詣不由沉默。
枝枝淚眼朦朧看着他,哭得說不出來話,最後一點希望被掐滅,她徹底絕望了。
他說他不是哥哥。
而且還這麼冷漠嫌棄,他就算是拿着哥哥的玉佩,也肯定不會救她出去。
枝枝想起身後虎視眈眈的龜公和李老闆,手指蜷起,指甲刺入掌心,咬緊了牙側過臉朝着柱子看過去。
不如……死了吧。
這樣活着,太難受了。
她肩膀微微一動,硬撐着身子想要爬起來,肩頭卻忽然落下來一隻手,沉穩有力地按住了枝枝的肩。
“別死,孤帶你出去。”
枝枝以爲是幻聽,她茫然地看着宋詣。
面前的人卻已經不再看她了,他站起身來,起身朝外走去。屋內昏黃的燈火照過去,映着門外漆黑的夜,宋詣成了一道仙人般的剪影,散着融融暖光,又清冷高貴。
枝枝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眼淚涌出。
跟在宋詣身後的侍衛冷冷道:“殿下說,會帶你出去。”
侍衛的聲音又沉又嚴肅,枝枝立刻回過神來,反應過來自己可以出去了。只是變化來得太快,她有種在做夢的感覺。
但是侍衛卻不耐煩了,“姑娘,起來。”
枝枝換了一會兒,渾身沒有那麼無力了,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跟在急行的侍衛身後,提着亂糟糟的裙子一邊小跑,一邊抹眼淚。
等到她出暖香樓的門時,宋詣已經走到不遠處的馬車下了。
他生得修長,看起來行走得從容沉穩,枝枝一路小跑都險些沒跟上。
枝枝是宋詣救出來的,她還是懷着一絲念想,說不定那就是哥哥,只是不認識她。
便立刻又提起裙襬,朝着宋詣跑去。
“大人。”
枝枝嗓音小,此時又害怕,好在宋詣耳力極好。
原本要攔她的侍衛收了手裏的刀,枝枝知道對方身份高貴,踟躇着只再往前走了兩小步,仰起臉看宋詣,鼓起勇氣問他,“大人,你真的沒有一個妹妹嗎?”
這回宋詣沒回答,是宋詣身邊的中年人笑着道:“姑娘,你可知我們殿下是誰?”
枝枝茫然搖頭。